“那你還同意結婚嗎?”她單刀直入。

“你是想留下這個孩子?。”我期期艾艾。

“當然。”她不再多說,從袋裏拿出一張紙,上麵有黑黑的四個字:《結婚合同》。紙邊有點皺,還有淚的痕跡。

我接過來,半天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我閉上眼,腦海裏隻浮現出鮮紅的《結婚證》,這一片薄薄的紙作為不可或缺的物件,像《馬關條約》一樣,輕飄飄地落入《結婚證》……

“你可以拒絕。”她麵無表情地提醒我的回答。

“我同意。”我說。那一刻,我心裏突然有一種異樣的輕鬆感。

人人都喜歡不勞而獲,如果孩子這事想得開,也可以叫不勞而獲。

除了孩子,其他方麵我也很是不勞而獲,比如新房、家具。她還出錢購買了所有未來寶寶的用品。她像一隻準備過冬的袋鼠一樣,把未來孩子的玩具往家裏挪。我一想插手,她立刻就沉下臉。她的獨立性竟然延伸到了孕期妻子理應得到丈夫的一些照顧領域之外。我把整一個月的工資一分不少地放到桌上,她退回來,冷冷地說:“我不想傷你的自尊。”

到了七個月時,她開始成天惡心,哇哇地吐。有天半夜吐得被子上麵一塌糊塗,我替她撫背,她說:“滾,見了你我更惡心。”

我不在乎這個。孕期心理是起伏不定的,任何一件微小的刺激都足以讓孕婦從生理到心理產生巨大變化。第二天,我把被子拆洗了,還買了一小盆開胃的酸梅果,洗幹淨放到她床頭。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那一晚她異常沉默。半夜,她突然捂住臉發出壓抑的哭泣。那種令人心顫的壓抑,充滿了曆久的委屈、令人憐惜的忍耐和楚楚可憐的自怨。我跑進廚房,眼淚也莫名其妙地嘩的一下流了下來。

這以後,我洗碗、買菜、收拾家務等,她再也不皺眉頭,也肯吃一點我做的菜了。

我的廚藝不錯,因為平日裏我沒有其它的事情可做,所以就把心思放在了那上麵。第一次吃我做的菜時,她不經意地揚了揚眉,那略略驚奇的表情就是給我最大的獎賞。當然,我仍小心翼翼,不敢得意忘形。經驗告訴我,她的皮箱、梳妝台動不得,書櫥要少動為佳。還不要上她的床。我的秘而不宣的乳房之一,就是和她在一起,我一直是睡沙發的。有一次,我告訴我的同事,她的皮膚是多麼白時他們頓時哄笑:“得了吧,你看你那腦袋都綠成什麼樣了!”

在他們的哄笑中,我悻悻地走開。

盡管家裏並不比單位更快活,但我還是願意回去。這種婚姻我願意維持,一次乳房都沒有,我也能忍受,連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直到有一次,她給我打電話說,家裏煨雞的沙鍋壞了,我彈簧一樣蹦起來,興衝衝向超市衝刺而去時,我終於明白,我愛她,我愛她的漂亮、她的個頭、她的氣質和她說話時那種軟軟的腔調。我每天呼吸著屋裏她的氣息就足夠了,我能天天看到她就幸福了。誰說我得不到愛情?我覺得最強烈的愛情是在付出中體驗的。

幾個月後的一個深夜,我把呻吟的她送入醫院,她生下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兒,我們給她起名叫“丹丹”。虛弱不堪的她摟著丹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盡情地發泄,像瘋了一樣。

我發自內心地疼愛著女兒,因為她是她的骨肉。她睡熟後,我觸摸著女兒黑如鴨羽的小腦袋,衝她喃喃地道:“小混蛋,你的老混蛋爸爸在哪兒呢?你媽媽多可憐,你將來可要好好愛她。”

剛生完孩子那些日子,她再也無力拒絕我的關照了。她第一次小口地喝下我喂她的雞湯時,我幸福得幾乎昏倒。我覺得她終於可以慢慢接受我了。可是,當我走近女兒的那一刻,她突然警惕得像隻母獸般大喊:“走開!”她根本不想讓我靠近孩子。鄰床的產婦都奇怪,因為她在給孩子喂奶時,總是避開我。平時,她就像植物人一樣半天愣在那裏出神。不久,她得了產褥熱,高燒得直說胡話,老是喊一個男人的名字。我嚇壞了,把全月的工資都花在照顧這一大一小上。我的錢本來就不多,這下更是像嘩嘩的流水一樣,工資一發下來轉眼就底朝天。我四處求人,寫欠條,說好話……好不容易捱過了病期,讓她平安回了家。

家裏一切都井井有條,女兒也長胖了。我手法嫻熟地換尿布、抱孩子起夜、哄孩子入睡。她疲憊的眼神不再戒備,我邊照顧孩子邊寬慰她:“你放心,我很稱職的……”她不說話,我回頭,發現她手裏正捧著那堆欠條,默默地歎著氣。

那之後她的話更少了,但態度在默默地轉變,偶爾說話,語氣也比以往溫和了許多。有一天,她的眼神裏流露出想出門曬曬太陽的願望,我立刻扶她出門。

她很久沒出門了,我們到了城市邊的公園裏麵。她蒼白的臉在陽光下顯得動人無比。我知道她愛吃梨,出門前專門給她搗了一瓶梨漿帶上。怕她畏寒,又拿上一隻熱水袋給焐著。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我在草地上逗孩子玩了一會兒,回頭看她,她還在盯著我。我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她不吱聲,好一會兒,她問我:“你恨我嗎?”又問,“你為什麼對孩子這麼好?”我說:“你別懷疑,我從小也沒有爸爸。”我告訴了她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的事情。她聽後哭了,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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