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電話叮鈴鈴(3 / 3)

“喂,我說楊麗麗呀,”鄭風華見她婆婆媽媽的沒完沒了,截斷她的話,聲音很溫和,“咱們不能眼光短淺,機不可失呀。”

楊麗麗像吃了槍藥,嘟嘟嘟的聲音加快,有些聲嘶力竭了,而且耍起了官腔,打起了政治旗號:“黨培養我家曉紅成長可不容易,不能喪了良心。你眼光長就長吧,別勾引我家曉紅跳槽,這事兒我說了算,可得有主意,沒主意失江山……”

鄭風華有些吃不住勁了,好一派官太太咄咄逼人的氣勢,明明是張曉紅來電話商量自己,怎麼能說是自己“勾引”呢?剛想不冷不熱地回駁幾句,忽聽話筒裏傳來張曉紅氣急敗壞的聲音:“你--你他媽的臭老娘們懂什麼,純粹是胡攪蠻纏屬滾刀肉的……”聲音不大,能聽清楚,顯然是張曉紅邊奪電話在邊發火。

鄭風華拿著話筒,傳來了撕搶爭奪的嘈雜聲,接著是電話筒“咣啷”摔在一邊,楊麗麗在潑罵,嗓門高,又哭又喊,間或有張曉紅的訓斥聲。聽聲音,也許是因為在家裏,他已經撕掉了走紅時那副“張副主任”的偽善麵孔。

撕奪話筒仍在進行……

互相吵罵仍在進行……

鄭風華無心再聽下去,慢慢地放下了話筒,他再無心也無力踱步,不由自主地往木板椅上一坐,凝神思考起來:張曉紅身居高位卻非常可憐,他確確實實是很難開展工作。莫說人們戳破脊梁骨的鄙夷使他吃不消,從農場局已經傳出消息,說對“坐飛機”提升的幹部要調整下基層充實經驗,屆時考核,能稱職就繼續用,不稱職就地免掉。到了這一步,對十分愛麵子的張曉紅將更難堪。倘若真能考上大學,認真總結這段人生的經驗教訓,重新選擇一條工作和生活的道路,對他來說是最佳方案,眼下可謂有高官位而不舒心,有小家庭而不幸福,這後果也不能全怪那個年代,也該怪怪自己的世界觀,在當時活學活用熱潮中竟那樣瘋狂地、胡編亂造地大出風頭。記得李晉這小子當時就背後挖苦說:瞎胡幹的幹到縣,瞎胡整的整到省,早早晚晚都是病。如今,自己也遇到了難題,這難題和他完全不一樣,確有年代政治因素的攪擾,慶幸的是自己一直腦袋比較清醒,當年沒像張曉紅那樣,應該說對了。如今,如果違心的和李晉對著幹下去,如果放著好荒原不去開發,硬組織群眾去找有石頭的山修造梯田,如果不顧白玉蘭如何,她一遭迫害就告吹,也會像張曉紅那樣挫敗人心,遭人議論紛紛。如今難題累累,怎麼辦?不情願的事情就不硬去幹,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算逃兵嗎?不,不算……

“叮鈴鈴,叮鈴鈴……”

他抓住話筒,突然猶豫了:是張曉紅還是楊麗麗呢?如果接話,不管是誰,勢必又引起他們的爭爭吵吵,算了,算了,唉,這對夫妻……

他搖了搖頭,為當年學業突出、聰明過人的張曉紅深深歎了口氣。

“叮鈴鈴,叮鈴鈴……”

電話鈴更加緊促地響起來,他猶豫著抓起話筒放在耳朵上,意外地傳來了耳熟的聲音:“喂,鄭風華嗎?”

“肖書記,是我。”

肖書記開門見山地問:“聽說你要報名考大學?”

通過到教育科了解情況,通過與張曉紅通話,通過剛才反反複複的思考,可以說,想法已基本成熟了。但,對肖書記的突如其來一下子卻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鄭風華心裏明白,如果幹部參加高考需要領導研究同意方可報名的話,肖書記寧肯同意張曉紅去,也不會很幹脆地同意自己走。肖書記太重事業,自己與肖書記的感情也確實太深了,吞吞吐吐地回答:“肖……書……記,我正在考慮。”

“你,你呀你,鄭風華--”肖書記從得到的反映,從他這支吾的口氣裏已經證實了自己的擔心,有些激動,“你想冠冕堂皇地離開培養了你的北大荒,好吧,你走!你們都走!隻要有我老肖頭在,就有小興安農場的豐收在……”

鄭風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肖書記聽到這消息會這樣大發雷霆,原本是想像以往談心一樣向他透露自己的想法,這一來,心情緊張起來,聲音顫抖地解釋:“肖書記,你……別……生……氣,你聽我說……”

“說什麼說,你還能說什麼?”肖書記不容鄭風華說下去,“再說不也是想走嗎!”

“肖書記……”

鄭風華剛要說,又被肖書記不容辯解地頂了回去:“李晉那夥人在鼓動知青返城,你又要在這個時候報考大學,想拆我的台是不?”

“肖書記,我實在招架不住了,返城風、大寨田、白玉蘭……實在……”

“你招架不住,我能招架住,好--走,你們統統都走,我來招架!天塌下來壓扁我老肖頭,我也要頂起北大荒的一片天來讓你們看看,咳,咳,咳……”一陣怒斥後便是急促的咳嗽,接著就聽見從話筒裏隱隱約約傳來了“啊--哇--嘩--”的聲音,伴著“叭嗒”一響,能聽出那是電話筒跌落的聲音。

啊,不好,肖書記吐了。是心煩悶又生氣喝多點兒酒吐了?還是吐血了呢?鄭風華清楚記得,肖書記還是在當時三連當副連長參加夏鋤大會戰時,累得支氣管擴張病複發吐血,偷偷用土埋住,揮舞鋤頭繼續和知青們一起大幹,幾名排長見他臉色發黃,問他怎麼了,他隻搖頭,正勸問中又“嘩”吐出一口,知青們蜂擁般圍攏過來,無不肅然起敬,強迫把他送進了醫院……許多知青落淚了。

鄭風華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出那一感人的場麵,心如刀絞,緊握話筒大聲喊:“肖書記,肖書記,肖--書--記--”

“嘩--哇--”對麵話筒裏又傳來緩慢的嘔吐聲。

鄭風華的心要碎了,如刀絞一般。

他隻覺得兩眼冒金星,一手緊握話筒,一手使勁薅住一把頭發大喊:“肖書記--你--聽--我--說--,聽我……”

“叭嗒!”傳來了往話機上摔撂話筒的聲音。

“肖--書--記--”鄭風華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一聲接一聲,話筒裏再無一點回聲,隻有嗡嗡嗡響不迭的蜂音。

看來,要分離還要經受一番與在這裏難幹一樣的痛苦。

他急忙放好話筒,使勁搖動話機搖把,然後拿起聽筒急促地呼叫:“總機,場部總機,請接肖書記家!快,越快越好!”

“肖書記家沒人接。”

鄭風華急忙請求:“接肖書記辦公室!”

“肖書記辦公室也沒人接!”

“總機,請再接一下肖書記家!”

“剛才不是接了嗎?家裏沒人接。”話務員回答著撤線了。

“肖書記,肖書記呀--”鄭風華對著話筒喊個不停,風音嗡嗡嗡響個不停。

他把話筒“叭嗒”撂落在話機上,握緊拳狠狠地捶了兩下辦公桌,“哢嚓”拉開門閂,發瘋似的拽開門,呼呼地跑出辦公室,邊朝車隊值班室跑邊大聲喊:“肖--書--記--”

顫抖的呼喊震蕩著灑滿涼意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