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師父曹子由,他叫我在您麵前這麼稱呼他,他的第二句話是,‘如果朱棣繼承了皇位,誰能保證他不是另一個安泰皇帝’”!
誰也不能,布政使郭璞與大財閥張正文立刻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剛才那份高興勁轉瞬化為烏有。這就是安泰皇帝設立遺詔的高明之處。當年他父親朱元璋大造殺孽,所以他自己出麵趕走父親,穩定局勢,保證了江山掌握在朱家手中。他在位十七年,高薪養貪,臨終前知道這條路線早晚會激起民間的反抗浪潮,所以留下一份遺詔給曹振。明著是傳位與賢,暗中包藏的陰謀卻是,犧牲掉坐在風尖浪口上的親生兒子,保證繼位的皇帝依然是朱家後人。隻要大權在朱家後人之手,隻要皇帝依然擁有絕對權威,那麼,個人與家族利益就會推著坐在龍椅上那個人一步步走到新政的對立麵,曾經支持過新政的朱元璋如此,安泰皇帝朱標如此,與新政共同成長起來的朱棣也會如此。
這就是曹振一直沒將遺詔拿出來的理由,郭璞終於明白了其實心裏早已清楚的答案。那個位置坐上去,如果不重新製訂一次規則,不僅朱家父子如此,就是把武安國推上去,把自己推上去,結果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權力的誘惑是巨大的,沒有人會主動放棄手中的權力,沒有壓力,不會有人主動要求被監督。
房間裏靜得怕人,隻有燭火突突跳著,點綴著空氣裏的壓抑。布政使郭璞從沉思中緩過神,看了看張正文,又看了看麻哈麻,一雙充滿智慧的雙眼如水沉靜。好像下了什麼決心般,對著麻哈麻點點頭,問道:“曹子由的第三句話是什麼?可是破局之策”?
麻哈麻搖搖頭,用手指了指黑沉沉的窗外,低聲說道:“師父的第三句話是,既然已經打起來了,那就要打出個結果來,他不希望每隔十幾二十幾年,再來一次骨肉相殘,生靈塗炭。我出來時,水師五大主力艦隊已經整裝完畢,師父說是要北上金州,實際上,我們打算到海上後掉頭南下。先找沐家去要人,然後在孟加拉海上迎戰遠道而來的阿拉伯艦隊,據郭楓和邵叔叔送來的確鑿消息,阿拉伯水師這次傾巢而來,一共兩百多艘戰艦。師父希望,打完這仗後,百年內再沒有任何艦隊敢來華夏附近撒野”!
“好個曹子由!”布政使郭璞聽麻哈麻說完曹振的第三句話,忍不住拍案讚歎。好一句“既然已經打起來了,那就要打出個結果來”。當年姑蘇朱二、北平詹氏兄弟等人說曹子由比武安國有決斷力,這個評價恰如其分。布政使郭璞拉過桌子上的地圖,仔細看了兩遍,用紅筆將北平東側兩支粗粗的藍色箭頭塗抹掉,在北平西策重重地畫了個叉,擲筆於案,拉著麻哈麻的手笑道:“好,你一會換了衣服,扮做侍衛模樣,隨我去府衙正堂議事,我給你看看真正的北平,然後你回去將聽到的見到的告訴子由,就說這就是我給他的正式答複”!
宛平府衙大堂,自衛軍將領,北平、永平等地有爵位的商人,傾向於新政的儒者,有產業無法跑路而被綁上戰車的工廠主,農場主,還有遠道從遼東趕來的義勇軍首領聚集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著當前的時局。人群中,布政使郭璞的侍衛不停地跑來跑去,從側堂和附近的百姓家裏借來椅子,安排大家入座。房間很快就被擠滿,一些來得遲的爵爺們貼著牆,靠著柱子站好,大家都明白到了關鍵時刻,今晚議事的結果將決定北平今後的戰爭策略。
這些人並非都是新政的支持者,很多人多年以來一直存心和新政過不去。可眼下戰火燒到了家門口,朝廷下令凡從賊之地,財富全部沒收,讓大家不得不站到同一條陣線。即使平日看新政再不順眼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年是靠著北平新政,大家才積累起這麼多的財富,也是依賴北平新政,積累的財富才有了一點保障。自己的家產沒人能拿走,這是北方六省這些年最深入人心的政策。為了保衛自己的財產,人們可以麵對任何敵人,包括皇帝,盡管至今他還高高在上。
門開了,冷風呼地一下吹了進來,夾雜著零星的火銃射擊聲。城外個別地帶討逆軍和自衛軍還在小範圍的交火,互相進行著試探。屋子裏的人們已經習慣了在夜間聽見火銃響,自顧自議論著,發表著彼此的看法。大商人陳好看了看帶著冷氣站在自己身邊的人,不高興地將屁股向旁邊挪了挪,唯恐粘上來者的酸氣。剛才進來的人是白正,白老夫子門生滿天下,在北平算得上一個頭麵人物,盡管很多人都看他不順眼。
“陳大掌櫃,你還沒跑路麼”?老白正不在乎陳好的臉色,善意地開著玩笑。
“沒跑,我的家,我的產業都在這,憑什麼該我跑。倒是您老人家,朝廷那邊的幾位當紅的大人都是您的弟子輩兒,怎麼不跑,留在這等著被討逆軍抓去當欽犯麼”?商人陳好橫了白正一眼,沒好氣的數落。
“我老了,也跑不動了。我的家和房子也在這,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和你一樣”。老白正難得脾氣好了一次,沒和陳好一般見識,也沒自命高人一頭。這姿態反而讓陳好很不習慣,屁股又向邊上挪了挪,給白老夫子讓出小半個椅子,試探著說道:“您,如果不嫌棄,就,就和我來擠一擠”。
“謝了,那我恭敬不如從命。”白正等的就是陳好這句話,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挺直腰杆,等待議事開始。
還有幾分鍾才到約定時間,商人陳好抬起頭來左顧右盼,掃著屋子裏一張張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麵孔,百無聊賴。耐不住心中好奇,拍拍白正肩膀,低聲問道:“我說白老夫子,您學問大,您給我說說,今天郭大人招集這麼多人來,要和大夥交待什麼?不會告訴大家北平守不住了,準備收拾收拾跑路吧”?
“什麼話,往哪裏跑,跑出了北平,天下還有你容身之地麼,就是戰到最後一人,也不會跑路”!老白正晃晃滿頭白發,義正詞嚴的反駁。
“誰要跑自己跑,反正我的家在這,寧可燒了,也不給朝廷當軍資,讓他再打遼東”。陳好左邊的一個工廠主聽到了二人的議論,大聲答腔。“人家遼東的弟兄拋家舍業,千裏迢迢地趕來了,咱們就這樣跑了,對得起人家灑在城頭上的血麼”。
他的聲音引發了一片讚同之聲,幾個開染坊的業主揮動著粗糙的大手嚷嚷,“對,不跑,血戰到底,掙了半輩子的家業,不能說給人拿走就拿走,除非他們從老子屍體上踏過去”。
“天這麼冷,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昨天我在望遠鏡裏看,他們到現在棉衣還沒齊呢。過兩天,那幫家夥肯定凍得連火銃都拉不開,拿什麼攻城”!前排一個自衛軍的將領笑著回過頭來鼓舞士氣,他右胳膊在胸前吊著,腦袋上也用繃帶纏了幾圈,滲出殷紅的血跡。臉色很蒼白,但是精神振奮,一看就是當年震北軍的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