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二下)
一場早來的風雪將居延海兩岸染成一片純白,湖麵還沒來得及結冰,滿湖的熱氣雲蒸霞蔚,在風雪中上下翻滾。沿岸的一些高大的喬木被狂風送來的熱氣一熏,打幾個冷戰,將剛剛落在肩頭上的雪花從肩頭抖落。而那漫天飛雪又不甘心殷紅的秋葉破壞了它一統天下的美夢,咆哮著又撲了上去。幾經爭奪,在樹枝下麵結下長長一串冰錐。脆弱的枝條不堪重負,咯咯地段落,晶瑩的冰錐與殷紅的樹葉相伴落入皚皚白雪中,在湖邊形成獨特的風景。
而就在這殷紅、純白的世界間,總有未枯萎的野草倔強地探出頭來,被冰封雪打,最後化作一縷翠綠色的煙霧,永遠消失在狂風中。
胡天八月即飛雪,在這氣候變化劇烈的塞外,深秋落雪算不上什麼稀罕事。當地的牧人早已習慣了這變化莫測的天氣,一邊圍著炭盆烤火,一邊把酒唱歌。今年收成不錯,牛羊的秋膘抓得很厚實,牧人們臉上的笑容也隨著牛羊的肉背厚度變得越發濃鬱。就等天晴了,天晴後海邊的集市就會開始,將手中多餘的牛羊賣給遼蒙聯號設在肅州的罐頭和毛皮廠,足夠換取下一年的開銷,那些牲口較多的勤快人家說不定還能換回把鳥銃來,有了它,冬天就不用擔心草原上的惡狼了。
“老敏圖,那些漢人今年不會不來吧”?一個眼窩深陷的老牧人鬆了鬆油光發亮的皮得勒(大衣),望著月牙大的小玻璃窗外那一片白沉沉的天空,狐疑地問。“他們要是不來,可坑了咱們,我孫子看中了老包金家的三姑娘,還等著買花布娶她過門呢”!草原上夏天短,牧人們趁夏天積累的飼草不夠供應所有牲畜,所以入冬前要將大批牛羊處理掉。否則牲畜群中那些羸弱的家夥經曆熬上半個冬天,被寒風吹死前隻會剩下一堆爛骨頭,一點兒本錢都收不回。
被叫做敏圖的老漢坐在氈包靠近西北的位置,看樣子是個族中長輩。聽到晚輩的問話,老人搖搖晃晃站起來,趴到氈包壁上,接著炭盆裏的火光翻翻皇曆,背對著大夥答道“老哈思,就你沉不住氣,還沒到入冬呢,牲口殺了,肉放不住,他們自然不會來這麼早。罐頭雖好,哪裏有新鮮肉賺得錢多”。
“那不一定,敏圖爺,我聽人說他們漢人就愛吃這一口不新鮮的肉罐頭,像咱們這邊這種一刀見血的吃法,他們還伏不住呢”。靠近門口的一個楞小夥子粗聲大氣回了一句,見敏圖和哈斯麵前的銅盤子空了,用腰刀在麵前的煮羊背上揀肥厚處切了兩刀,將兩片帶著油光的肉條放在長輩的麵前。順著刀尖,幾滴未熟的羊血瀝瀝滴下,顯然,這羊是今天早上才殺掉的,否則根本不會在帖著骨頭那層膜上有這麼新鮮的羊血。
和玉門關內的漢人一樣,純正蒙古人家亦有很多祖宗留下的規矩。不同部落之間略有差異,但總體上的變化不大。像這個信奉喇叭教的部落,氈帳的西北角是空出來供奉佛祖的位置,除了備輩份極高的長者,沒有人敢坐在那裏。老敏圖的座位最靠近那個角落,所以輩份最為尊崇。切肉的壯小夥是這個家族的小輩中年齡最大的,他負責座中照顧所有人的吃食。
敏圖老漢用手在氈包壁上撐了一把,接著反推力趔趄著走回自己的位置,抓起銅碗給自己灌了幾大口馬奶酒,笑眯眯地說道:“如果不來,他們不連肉罐頭都沒有吃麼。西北冬天不比咱們這短,冬天沒肉吃,那些軍爺們的嘴巴還不得淡出鳥來。前幾天我去廟裏拜佛祖,喜力喇嘛說過,遼蒙聯號今年在關內拉了幾車銀幣,幾十車年貨,馬上就會過來”。
普通牧人不認銀票,所以從他們手裏購買東西必須用銀幣或實物。銀幣運送不便眾所周知,所以敏圖老漢這番解釋還說得通。但老哈斯卻不這麼認為,按日子推算,今年遼蒙聯號的夥計肯定是耽擱了。這讓居延海邊的牧人心裏十分不安。嘴角外邊關於帖木兒的傳言越來越多,剛過上十幾年安穩日子,大夥誰都不希望那些流言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