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離 (二)
夜,寧靜而漫長。
劉家港並不寬闊的水麵上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全新的,半舊的,滿載的,空艙的,密密麻麻,如過江之鯽般蜷縮在港口裏等待市泊司官員簽發的離港令。江南過早來臨的夏天將水麵烤得臭哄哄的,散發著一股極其難聞的味道。太陽一落山,成群結隊的蒼蠅就隨著臭味飛了過來,釘在船舷,帆麵,甲板一切能落腳的地方,尋找著船上還能被刮到的一點營養。
顯然蒼蠅們的收獲不大,這些船隻已經被細心的市泊司官員“刮”過幾次,能剩下的,也就是搬不走,吃不下,亦不值錢的木板了。(酒徒注,明代地圖與現代不同,劉家港在當時屬於長江口處的重要港口,鄭和數次下西洋皆從此出海)。
“奶奶的,有完沒完,也不怕撐死”,一個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船老大驅趕著蒼蠅,望著新建市泊司的方向惱火地咒罵道。市泊司取代原來的海關成為航運最高管理部門是最近才發生的事,原來很嚴格但對大夥都很公正的海關現在僅僅成為市泊司的一個下屬分支,負責檢查到港貨物。
“撐不死的,他們這般家夥胃口大著呢,你聽說過狼能吃飽嗎,除非我們大家都是佛祖”,臨近船隊的船老大從艙中探出頭來,笑著安慰。這個人麵孔很英俊,有種被硝煙熏撩過後的鎮定,配上那結實的肩膀,給人視覺上一種極其具有衝擊力的陽剛之美。
“這幫天殺的人渣!我的船都在這等了十四天了,還沒讓離港,放在去年,北方已經跑一個來回了!他奶奶的,你說這般禽獸,到底還讓不讓人活了”!白毛巾船老大氣憤地罵著,不道知用怎樣的語言才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憤慨。建文朝廷試行古製,在各個可以控製的海關之上憑空架起了市泊司,南來北往貨物,無論發向哪裏,一概要歸市泊司管理,統一收購,統一標價。然後讓各地商人們再向市泊司贖買,方能運出港外。朝廷的告示和報紙上說了,這樣可以減少無德商人們投機哄吵,維持秩序;亦能減少貨物交易過程中給國家和百姓帶來的損失。可明眼人誰都知道,在一進一出之間,市泊司已經砍了大夥兩刀,所謂秩序,所謂周禮,不過是少數官僚以國家名義的搶劫行徑,明火執仗。
“就是,真不是東西,搶了我們就搶吧,連條生路都不給,早知道這樣,我們窩在北方不出來了”,更遠處一艘大船上,出來乘涼的船老大氣憤地搭腔。他的議論得到了很多人的讚同,遠近數艘船陸續有人發表了對市泊司的看法,南腔北調表達著對朝廷的不滿。
“再等等吧,光站著罵沒用,他們不會聽。馬上有風暴來了,到時候就看大夥眼睛夠不夠亮”。丟下一句讓人摸不到頭腦的話,最早出來搭腔的那個英俊船老大落下了窗子。他的船很新,每一艘都裝滿了輜重,看起來是準備跑遠洋生意的樣子。
大夥閉上了嘴巴,各自回艙休息。有頭腦機靈的船老大借水麵的燈光打量不遠處那支滿載的艦隊,仔細一琢磨,心中立刻被好奇充滿。那個英俊船長的艦隊居然全是清一色的“逐浪”級混帆船,這種船大小屆於原來水師的月級艦和星級艦之間,在貨船中屬於小字輩。但是代表了大明最高的造船技術,船身和船底都根據這幾年的航海經驗和要求進行過改進,在洋麵上航行,迅速而穩健。除了載重量稍小外,逐浪級混帆船幾乎沒有太明顯缺點。特別是對水手數量的要求,簡直降到了有史以來這般大小的海船的最低點,一個船老大曾經在酒桌子上開玩笑說,自己一隻手就可以將此船開走,另一隻手還可以留下來拎酒壺。
能同時將一支艦隊換裝成“逐浪級”混帆船的東家肯定是個大人物,一般百姓出不起,也舍不得出這麼大的手筆。而這種規模的海船用來做生意其實並不十分劃算,除非用它來向北方運送時鮮水果或向南方販運肉食。當然,做探險船就令當別論了,可現在,除了朝廷不相信,整個大明商人都知道西行航線是九死一生的航路。
那個英武船老大,莫非他是……?幾個船老大同時猜到了一個人,現在各個港口都貼著此人的頭像,據朝廷的告示說是此人參與刺殺並直接導致了武侯的失蹤。可私底下大夥都知道,武侯失蹤不是因此人而起。朝廷上這手賊喊捉賊的把戲大夥見慣了,並不覺得新鮮。
馬上有好戲看了,幾個船老大不約而同地將船向外側擠了擠,給探險船隊讓出一條通道。如果那個英武的艦長是邵雲飛的話,眼前這支探險船隊一定是那支從阿拉伯海中殺出一條萬裏血路的馮氏艦隊。他們到此港補的目的未必僅僅是為了補給,劉家港市泊司那群眼裏隻有銀票的官吏認不出船隻的區別,馮氏艦隊剛好在此混水摸魚。而區區劉家港中衛所那幾條小巡海戰船,對付這些撲通老百姓還可以,真的惹火了邵雲飛,恐怕他們連葬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看到沒,那支船隊已經補給足了,大夥機靈點兒,如果他要不經允許就起錨,咱們就跟著”,白毛巾船老大縮回船艙,壓低聲音通知自己手下的夥計。法不責眾,大不了大夥從此不來南方,雖然從在南北之間往來運貨利潤很高,正宗北方貨,特別是價格昂貴的奢侈品在江南官場很搶手,而南方的糧食又是北方不可或缺之物。但官員們這樣玩法,大夥還不如拉了貨物跑日本,那裏的糧食產量一樣豐富,奢侈品一樣有市場。特別是九州一帶,自從大明朝對滅掉了足利家的主力部隊與水師後,奄奄一息的南朝居然死魚翻身,將今川將軍打出了九州。重新振作起來的南朝處處以北平為榜樣,為了振興,那裏的老百姓幾乎可以不吃飯,省下大把的糧食用來向北平等地出口換取工業設備和火器。
“知道了,我敢打賭那船今晚就走,天擦黑的時候我見一夥人上了船,然後他們的夥計就不再四處張望”!副手笑著對船老大的決定表示讚同。“市泊司那夥兔崽子,不是嫌大夥給的錢不夠多麼,好了,老子走也,讓你一個子兒也落不下”!
流言在私下裏傳播得一向比正規渠道快,沒等到後半夜,整個港口的船隻居然已經默契地給馮氏艦隊讓出一條狹窄的水道來,仿佛它不但會奪路而出,而且一定就在天明之前要奪路一般。
“他奶奶的,這下不走都不成了”。邵雲飛從船艙中探出腦袋,港口中無數不眠的貨船期待地點著燈籠,仿佛無數睜大了的,充滿期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