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劉瑾潛流的水量如此充沛,如此源遠流長,秘密就在於:虎狼與牛羊的傷害能力相差懸殊。牛羊們在虎狼的包圍中出血流膏,勢在必然,一味責備虎狼的道德修養不好,未免強“人”所難。
六、 潛流的潛作用
巨量的資源通過潛流網絡流向劉瑾集團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許多太監自稱灑家,尊奉佛教,喜歡投巨資建立廟宇,因而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旅遊景點,這不挺好嗎?即使不建廟宇,我在劉瑾家產的清單上見過“寶石二鬥、金鍾二千、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等成堆的寶物(注14),這不也創造出了珍貴文物嗎?誰都知道慈禧太後挪用海軍軍費修建頤和園,不合帝國的財政規範,那麼頤和園便是潛流的輝煌結晶了。我們一邊讚賞結晶,一邊罵潛流,是不是應該打個磕巴? 再進一步說,修建頤和園花費的巨額銀兩,轉個身就變成了手工藝品製造者、木匠、油漆匠、泥瓦匠、土木小工等平民的工錢,從他們手裏再轉個身,又變成了糧農菜農小商小販的收入。如此追究下去,“劉瑾潛流”究竟有什麼不好?對中國曆史的走向又有什麼影響?這個問題似乎還可以提升為更大的長期性問題:腐敗且不斷膨脹的官吏集團,對中國曆史的走向究竟有什麼樣的影響?--後邊這個問題泛了些,不容易說清楚,這裏還是收斂一些,揪住劉瑾不放。
我們可以拿劉瑾與其他千年世界級巨富做個對比,從來源和去向這兩個方麵討論劉瑾潛流的影響。
在排行榜上,中國人比較熟悉的名字有軟件大王比爾·蓋茨、石油大王洛克菲勒、鋼鐵大王卡內基。這些人財富的來源與劉瑾截然不同。人們主動購買他們提供的產品,因為他們的產品質量比較高,價格比較低,物有所值,買了之後可以獲得福利而不是損失。
這些人手中財富的去向也與劉瑾截然不同。巨量的財富集中到他們手中之後,小部分被個人消費掉,這相當於劉瑾的金鉤玉帶。大部分卻不像劉瑾那樣藏在家裏,而是繼續投資。無論這些資本家如何追求壟斷地位,如何大魚吃小魚,從總體上看,他們的投資還是變成了更新、更好、更便宜的產品,變成了更大的廠房,更多的就業機會和工資。而工資等等轉個身又拉動了衣食住行的消費和生產,這些消費和生產再轉個身又推動了軟件、鋼鐵和汽油之類的產品的消費和生產,如此循環往複,經濟逐漸發展起來,社會也進步了。
等到這些世界級富翁走近生命的終點時,洛克菲勒用自己的財富建立了基金會,資助教育等社會福利事業,卡內基用自己的財富修建了2811座圖書館,蓋茨也表示將來要做類似的事情。這就是說,在我們所能追蹤到的個人財富源流的盡頭處,這筆巨量財富又開始為人類知識的積累和傳播服務。
在華爾街的千年世界五十最富排行榜上,我辨認出了七類身份,其中以暴力為後盾的統治者最多,占22位;貿易商或金融商,與生產商(蓋茨、洛克菲勒等)並列第二,各有9位;官場上的貪汙受賄者第三,共有4位,中國和法國各占2位;並列第四的有三種身份:殖民者2位,教皇2位,官商2位。兩位官商都是中國人。
與蓋茨等生產商比起來,劉瑾自然很不是東西。與貿易商和金融商比起來,劉瑾照樣不是東西。皮茹茲(Peruzzi,死於1303年)在整個歐洲的範圍內做批發生意,放貸,開酒店,搞運輸,他的財富來源於他為歐洲提供的金融和商業服務,他降低了交易成本,讓人們可以更加容易地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他的財富增加後,又轉身投向了同樣的事業。而劉瑾潛流的來源恰好相反。那些差役們敲詐酒店老板,封掉酒店,設立關卡,刁難商販,他們的財富恰恰來源於提高交易成本,使人們更不容易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使產品交換所支撐的社會分工及其擴展變得困難重重,社會分工導致的知識積累、技術進步和社會經濟組織的發育也被迫停滯。皮茹茲最後與劉瑾殊途同歸,他的財富也在國王們的沒收、賴賬和處罰之下消失了,這就是歐洲資產階級後來鬧革命的道理。
我們再拿劉瑾與皇帝國王之類的統治者比較一番。
統治者的財富主要來源於稅收和掠奪。從掠奪的角度說,劉瑾比成吉思汗、忽必烈之流溫和多了,從稅收的角度說,劉瑾卻不如他們。忽必烈打下中國當了皇帝,掠奪收益便逐漸減少,稅收最終成了大頭,而稅收是有最佳比例的。儒家聖賢總結曆史經驗,發現最有利於社會安定,統治者也不至於感覺匱乏的比例是10%。在兩千多年的帝國曆史上,這個數字在理論上便成為納稅集團與食稅集團和平共處的疆界。統治者當然願意多收,但是秦帝國橫征暴斂、二世而亡的教訓太慘痛了,他們不大敢放縱。
劉瑾則不然。天下乃皇帝之天下,並不是劉瑾的天下,亡了國也是亡他朱家子孫的國,劉瑾沒兒沒女,死後不怕洪水滔天,憑什麼不能放縱?劉瑾不忌諱殺雞取蛋,反正那是別人的雞。因此,在雞的眼睛裏,劉瑾肯定是比皇帝壞得多的東西。他的腐敗收入是強加於百姓的額外稅收,他侵入了納稅集團的疆域,因而破壞了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劉瑾之流的行為可以導致秦帝國的命運在中國曆史上反複出現,我們也確實看到這場戲重演了一遍又一遍。在劉瑾活著的時候,這場戲已經在大同一帶開演了,起因正是劉瑾派下的禦史搜刮過度,把軍隊農場刮得心理老大不平衡,於是隨著一位親王造反,還打出了清君側的古老旗號。這正是劉瑾之流嚴重破壞儒家均衡後的標準結果。順便說一句,這次造反使劉瑾很不安,給了爭寵者說劉瑾壞話的機會,最後導致劉瑾被皇帝處死。
在來源方麵,劉瑾潛流對百姓造成的傷害已經超過帝國稅收,在去向方麵,給社會帶來的福利卻不如帝國開支。秦始皇和忽必烈之流掠取的財富,除了個人消費外,大量投向了開疆辟土的戰爭和帝國擴張,而在曆史學家的評論裏,譬如在司馬遷的評價中,秦帝國一統天下是一件大好事。(注15)司馬遷說,秦帝國為天下提供了秩序,製止了戰爭,元元之民得以安定生活,獲得了當時天下的擁護。忽必烈也有同樣的功能。他打通了亞歐大陸的貿易通道,維護了秩序,平息了戰爭。秦帝國和元帝國都曾逼反百姓,但那是在修建長城的時候,在治理黃河的時候。長城和黃河畢竟關係到公共福利,而劉瑾的錢根本不會往公共福利上投。據我所見,劉瑾的開支至少有一部分變成了家奴的收入,龐大的家奴隊伍又狐假虎威,到處敲詐勒索,也就是說,劉瑾的開支製造出來更多的小劉瑾,更多的掠奪者,而不是阻止掠奪的設施。
我好像把劉瑾說得一無是處了。這有點不公平。從愛國主義的角度看,劉瑾並沒有把家產轉移到國外,他甚至從日本使臣那裏敲了一萬兩銀子的賄賂,如此說來,劉太監也可以算愛國人士。不過,他對邊防和國力的破壞又遠遠不止幾萬兩銀子。另外,從當時人的角度看,畢竟劉瑾為手工藝匠人提供了一些就業機會,也創造了更多的家丁和狗腿子的就業崗位,不過,他剝奪的就業機會卻多得多。從後代的角度看,某些精美文物的製造和保留也要托劉瑾之流的福,不過,沒有劉瑾,我們的祖先可能要少經曆許多戰爭,少被人家掠奪多次,有機會創造並保留更多的文物。劉瑾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小成績還是有的,整體上卻得不償失。
但劉瑾還是留下了一項確定無疑的功績,思想建設方麵的功績,這是幾乎與劉瑾同時的教皇亞曆山大六世(Alexander VI,1431-1503)啟發我想到的。這位教皇排在千年最富的第16位,據說是曆史上最腐敗的教皇。他的腐敗和放蕩激起了宗教改革運動--再虔誠的信徒也無法繼續相信這家夥可以代表上帝,於是就轉向自己的內心尋找上帝。劉瑾也逼出了儒家最後一個高峰,逼出了心學大師王陽明的成就。在劉瑾“杖責”為大學士劉健說情的眾禦史的時候,王陽明是國防部的一個處長(兵部主事)。王陽明跳出來為眾禦史說情,說杖責禦史將導致信息閉塞,不利於皇帝全麵了解情況,不合聖賢的教導和祖先的規定等等,說得堂堂正正,無法辯駁。劉瑾根本就不辯駁,下令打了王陽明四十廷杖,又在監獄裏關了數月,然後撤消幹部身份,貶為貴州龍場驛丞,當了偏遠地區的小郵局兼招待所的職工頭頭。
王陽明在逆境之中反思自己的作為,追問自己到底要什麼,尋找支撐正義行為的精神力量。最後他發現那力量無須依賴外人的獎罰,因為它不在身外,而在自己的心靈深處,名曰“良知”。“良知”被後世的哲學家們罵作主觀唯心主義。我讀不明白這些唯心唯物的宏論,隻見那些認識的字句在眼前飄過,卻一句也不能落入心裏。但我卻可以從心底理解王陽明。他在惡人得勢、好人倒黴的處境中苦思苦想,以決定未來如何生活,要不要繼續自找倒黴。換了我也會苦想,卻未必能想出他那些簡潔有力、合乎聖賢之道的觀點。我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觀點,但我替王陽明高興,他找到了一種善行的基礎,找到了對抗“欽定真理代表”的力量,因而獲得了許多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
總之,上述比較表明,劉瑾潛流的潛作用幾乎是各種曆史選擇中最糟糕的一種,破壞性大於建設性,簡直就是死路一條。我們祖先創造出來的大筆財富居然流往這個方向,我們的悠久文明居然如此惡果累累,身為後代,不能不歎息再三。
好在還有希望。法國和中國一樣也出產劉瑾式的人物,但是法國在英國鄰居的挑戰下洗心革麵,繼而脫胎換骨,八九十年後初得正果。法國走得通,中國更大更集權走得自然要慢一些,最終卻也應該能走通。從戊戌變法開始洗心革麵,中國一路血雨腥風地走到現在,已經一百多年了。
注:
1 2001年5月13日1 文章的作者是Rachel Emma Silverman, 文章的標題是“過去一千年中最富的50人”,發表時間是1999年1月11日。
2 明朝的一石白米為94.4公斤,如今的零售價至少是兩元人民幣/公斤,按此折算,一兩銀子價值人民幣377.6元。
3 轉引自孫翊剛編《中國財政史》
4 日期考證見明通鑒卷四十二,紀四十二,正德二年。《明史·蔣欽列傳》中記錄時間不詳。
5 整個故事見《明史·宦官列傳》
6 《明史·蔣欽列傳》
7 《明史·宦官列傳》卷304
8 轉引自謝國楨《明代社會經濟史料選編》下,P370
9 轉引自《清代四川財政史料》上,P574
10 轉引自張晉藩:《中國法製史》,第457頁,群眾出版社,1995年。
11 朱元璋:《大誥》第二十三,第四十九
12 《大誥續編,追贓科斂第三十六》,全明文P643
13 《大誥·折糧科斂第四十一》
14 《繼世紀聞》卷三
15 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說:“秦並海內,兼諸侯,南麵稱帝,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鄉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歿,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強侵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敝。今秦南麵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