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抽水機是怎樣製造的
監察禦史蔣欽向皇帝揭發說:......昨天,劉瑾向天下三司官員索賄,每人一千兩銀子,甚至有要到五千兩的。不給則貶斥,給了則提拔。全國都感到寒心,惟獨陛下把他放在身邊使用。這是不知道左右有賊,把賊當成心腹了......請立刻殺劉瑾以謝天下,然後殺臣以謝劉瑾......
這是我讀到的有關劉瑾牌抽水機運行的初次記錄。蔣欽寫到的“昨天”,即正德二年閏正月初八(公元1507年2月19日),初六那天他剛剛挨過廷杖的打,三天後便再次冒死上疏。(注4)可見劉瑾抽水也不容易,真有人不要命地跳出來破壞搗亂。
為了理解當事雙方的勇氣,劉瑾抽水的勇氣和蔣欽跳出來砸抽水機的勇氣,我們要追溯發生在數月之前的一場殊死搏鬥。
劉瑾很會哄孩子。正德皇帝登極時不過十五歲,喜歡玩打仗,劉瑾是個粗人,頗能理解頑童的趣味,便和另外七位太監一起與皇上“擊毬”,“日進鷹犬、歌舞、角觝之戲”,還帶著皇帝微服出行。小皇帝玩得“大歡樂”,對劉瑾便日漸信用。
文官們聽說以劉瑾為首的八位太監引誘皇帝“遊宴”,不學好,便紛紛上疏論諫,大學士(近似**********常委)劉健、謝遷、李東陽帶頭,一堆尚書(近似部長)、給事中和禦史呼應,形成了外廷文官對內廷宦官的攻擊之勢。小皇帝煩透了那些文官講大道理,卻被五官監候(正九品,近似天文局曆法科科長)楊源拿星相變化說事的一篇上疏說害怕了。見小皇帝有點怕,劉健等人發起一輪更凶猛的攻勢,要求皇帝誅殺劉瑾,以戶部尚書韓文為首的眾大臣搖旗呐喊,聲勢大振。小皇帝心虛了,有讓步的意思,就召來宦官中地位最高的司禮監太監王嶽等人,讓他們閣臣們商量,把劉瑾等人發到南京閑住。正德元年十月十二日(公元1506年10月27日)這一天,王嶽等人代表小皇帝往返三次,與大臣們討價還價,皇帝希望緩和處理,大臣非要殺人不可。大臣中有人勸劉健也讓一步,以免過激生變,但劉健寸步不讓。
據說太監王嶽比較正直,又有些嫉妒劉瑾。劉瑾是皇帝的親信,而他這位地位更高的太監卻常常被晾在一邊。在傳話的過程中,王嶽就加上了自己的評論,對小皇帝說,閣臣們的意見對。於是劉健膽氣更壯,與眾大臣約定次日早朝“伏闋麵爭”,誅殺劉瑾,王嶽為內應。
當天晚上,吏部尚書焦芳派人向劉瑾報警。劉瑾大懼,連夜和他那幾個太監哥們伏在小皇帝周圍磕頭痛哭。哭到小皇帝動了心,劉瑾說,王嶽想害奴等。他勾結閣臣,目的是管製皇上的進出行動,我們不讓他管製皇上,他就要鋤掉我們這些障礙。再說了,玩鷹玩狗有什麼大不了的,有點損失也不過萬分之幾。如果司禮監太監用對了人,那些文官豈敢這麼鬧?
小皇帝一下想通了,這些人內外勾結是要管住他,不讓他玩,頓時大怒,立命劉瑾出掌司禮監,另外兩個趴在地上哭的太監出掌東廠和西廠這兩個特務組織,並逮捕王嶽等三位幫助文官的太監,連夜發配南京充軍。
次日早朝,眾大臣正要伏闋麵爭,發現形勢已經大變。其實,在與皇帝討價還價時,除了說兩句“皇上,這樣對陛下不好,那樣對陛下更好”之外,大臣手裏並無王牌,皇上決心一下,他們除了幹瞪眼,隻剩下辭職一途。劉健等三位閣臣立即辭職求去。按照常規,辭職報告連上三次皇帝再予批準才算不失禮貌,但劉健等的報告剛送上去就批下來了,除了李東陽誰也不挽留。在官場的語言中,這就等於讓劉健等人滾蛋。同時,任命焦芳入閣為大學士。劉瑾初戰告捷。
劉瑾立刻開始鎮壓反對派,殺人立威,擴大戰果。首先派人追殺充軍的王嶽等人;其次“杖責”上疏請留劉健的六位給事中和十三位禦史;再次把上疏為給事中挨打鳴不平的王陽明等四人打了一頓板子,撤職貶謫;然後又杖死楊源--那位拿星相說事,險些要了劉瑾性命的天文局小科長。直打得朝廷上下鴉雀無聲,劉瑾大獲全勝。
《明史》說,劉瑾用事後,每當向皇帝請示彙報時,必定先偵察一番,專挑小皇帝玩得上癮的時候。皇帝煩他打擾,火急火燎地揮手趕他走,說:我用你是幹什麼的?一件一件的老來麻煩我!從此,劉瑾便獨斷專決,不用向皇上彙報了。(注5)
劉瑾牌抽水機就是在這種形勢下出廠的。
遙想劉瑾當年,手握重權,口含天憲,連戰連捷,心氣難免大壯。實際上,明眼人早把這種變化看在眼裏,主動向權力靠攏的聚集運動已像百川歸海一般****了。
大約在正德元年歲末,右都禦史劉宇(近似監察部常務副部長)通過大學士焦芳的介紹拜見了劉瑾,劉宇的見麵禮是上萬兩銀子(約400萬人民幣)。據《明史·閹黨列傳》記載,這是劉瑾收的第一筆上萬兩銀子的賄賂。《明史》說,當時劉瑾“初通賄”,對賄賂的期望值不過幾百兩銀子,見了萬兩銀子不禁大喜,說:“劉先生何厚我。”劉宇的投資迅速獲得回報,正德二年正月,劉宇升為左都禦史(近似監察部部長)。
劉宇知恩圖報,成為“閹黨”的核心成員之一。他發現劉瑾特別恨禦史仗著諫官的職權說三道四,便請來一道聖旨,發布了管製禦史的新政策,有點小過失就打他們一頓屁股。劉瑾見劉宇能封住部下的嘴巴,有真本事,便給了這位禦史首領新的獎賞,讓他當上了兵部尚書(近似國防部部長),加太子太傅--僅次於太子太師的至尊頭銜。劉宇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賄賂狼藉”,獲得了豐厚的利潤,以至當他再次高升,當上中央六部中地位最高的吏部尚書後,發現文職官員的賄賂不如武官出手大方,竟挹挹歎曰:兵部自佳,何必吏部。”
劉瑾的勢力壯大了,政策選擇空間也大了,便把“等水政策”改為“抽水政策”。“抽水”並不排斥“等水”,主動流過來的照舊接納就是,但遇到缺乏自覺性的幹部,劉瑾可以直接過去抽,這就主動多了。顯然這是一項對劉瑾更有利的政策。政策頒布試行後,總的反應也是好的,隻有蔣欽等個別人跳出來反對。
蔣欽已經隨著眾多禦史跳出來一次,要求皇帝挽留劉健,結果全體挨打,各自三十廷杖,其中一位被打死了。挨廷杖的打是有生命危險的。按照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廷杖時可以穿棉裹氈,劉瑾改了規矩,廷杖要扒下褲子打。據說劉瑾訓練打手很有一套,做個皮人,裏邊塞入磚頭。練狠的,就要平平常常地打下去,打完後看那皮子依然完好,裏邊的磚頭卻要粉碎。練輕的,就在皮人外邊裹上一層紙,重重地打下去,打完後連紙都不許破。行刑時,隻要監刑太監的腳站成外八字,就輕打。如果站成內八字,就往死裏打--當然,這些都是難以得到確證的傳說,不過,設身處地替蔣欽等人想一想,誰有膽量去試試真假? 蔣欽第二次跳出來後,又被打了三十廷杖,打完後關入監獄。第二天,蔣欽又在獄中動筆寫上疏,大意如下: 昨天臣因為上疏受杖,血肉淋漓,伏在獄中的枕頭上,終於還是難以沉默不語。......請陛下將臣與劉瑾比較一下,是臣忠呢,還是劉瑾忠呢?忠不忠,天下人都看得明白,陛下也很清楚,為什麼如此仇恨臣,而信任那個逆賊呢?臣的骨肉都打爛了,涕泗交流,七十二歲的老父親也顧不上贍養了。但我死了並不足惜,陛下隨時可能遭到亡國喪家之禍,那才是最大的可惜!希望陛下殺掉劉瑾,懸首於午門,使天下都知道臣蔣欽直言敢諫,知道陛下英明誅賊。如果陛下不殺此賊,就請先殺了臣,使臣能夠與龍逢、比幹同遊於地下。臣不願與此賊同時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據《明史》和《明通鑒》共同記載,蔣欽在獄中起草上疏時,燈下微聞鬼聲。蔣欽猜測這是祖先之靈在警告自己,怕他上疏之後遭遇奇禍,於是整頓衣冠道:如果是我的先人,何不大聲告訴我。果然,牆壁中傳出更加淒愴的聲音。蔣欽歎道:我已經獻身國家了,按照忠義的要求不得再顧私利。如果從此沉默不語,對不起國家,那才是對先人的羞辱,是更大的不孝!說完繼續奮筆上疏,說,死就死,這份稿子不可更改!於是鬼聲停息。
上疏遞了進去,又換來三十廷杖。三天後蔣欽死於獄中,終年四十九歲。(注6)實踐檢驗證明:抽水政策是行得通的,反不掉的。於是,這條低成本高效率的潛規則就在各種備用潛規則中脫穎而出,成為劉瑾的標誌性特征。
其實我們也不好過分責備劉瑾。抽水機規則行得通行不通,並不是劉瑾這位太監所能決定的,劉瑾不過是在皇權不受製約的環境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已。他甚至不得不追求更大的權力,因為有人想要他的命。而權力一旦到手,那些巨大誘人的物質利益就顯得唾手可得,伸手即得,叫世間凡人如何按捺伸手之心呢?
換句話說,隻要帝國的權力格局不改,抽水機總是難免出現的。隻要存在個別思想沒有改造好的凡夫俗子,隻要他們將幾顆管用的官印混到手,劉瑾的徒子徒孫便難免繁衍開來。這種繁衍與性能力無關。生態學上有一個生態位的概念,譬如大地上的糞便資源未曾利用,就會進化出利用這種資源的屎殼郎之類的新物種。如果將屎殼郎趕盡殺絕了,就相當於空出一個生態位,那麼,用不了多久,還會進化出別的什麼殼郎,或者進化出喜歡****的狗,以屎為家的蛆,等等。總要充分利用資源,填上這個生態位才肯罷休。劉瑾劉殼郎又不是什麼新物種,不過個頭大點罷了。
五、 潛流的網絡和源頭
周鑰自殺事件發生後,那位惜貸的趙知府被逮捕問罪,討債一般逼人致死的劉瑾卻什麼事也沒有。此事傳得沸沸揚揚,影響自然很不好。於是,閹黨骨幹張綵找劉瑾談了一次話。張綵說,如今天下送給您劉公的財富,並不都是私財,往往先借貸京師,回去後動用官庫中的銀子償還。劉公您何必搜斂怨恨、遺留禍患呢?
劉瑾深以為然。他早已不缺銀子了,安全的價值卻越來越高,抽水機繼續狂轉下去已經得不償失。這時候,禦史歐陽雲等十餘人恰好按照老規矩納賄來了,劉瑾揭發檢舉了他們的行賄行為,將他們全部治罪,給自己換來了拒賄一次的名聲。隨後,劉瑾派遣十四位給事中和禦史下去,嚴格盤查各地官庫。官庫的銀子早被劉瑾等人抽虧空了,如何經得住那些鷹犬的嚴查?於是,各地政府爭相厚斂百姓,彌補虧空,眾多小抽水機響成一片。(注7)
現在我們進入了潛流網絡的下幾個層級,鬥渠農渠毛渠係統。我們應該考察那些向劉瑾輸送錢財的人如何抽取錢財,他們抽取的錢財又來自何方,如此一層層地追根尋源,把下層網絡的所有源流、節點和流量描繪清楚,然後再把其中的利害關係與演進曆史講清楚。不過這項工作太嚇人了。
實際上,每個官、吏、役的職位,包括臨時性的職位,都是潛流網絡中的一個節點。不同節點所連接的潛流數目不同,流量也不同,因而有了肥缺與苦差之別。這是一幅複雜得可怕的龐大圖景,即使我們生活在明朝正德年間,並且獲得調查采訪的自由,這些隱秘知識也隻能先切成條條塊塊,分開掰碎了向各處的內行人請教,再逐步拚湊成一幅接近完整的畫麵。我了解的情況既不完整也不深入,但細寫起來仍將篇幅浩大。這裏暫且以概述與示例相結合的方式,把手中的碎片拚湊一二,粗淺地勾勒一個輪廓。
我們先說“官、吏、役”中的官。全國上下文武官員之“缺”數以十萬計,每個位置都有或多或少的陋規和常例的滋養。這種斷言涉及十餘萬職位,很難證實,但我們可以試著證偽:看看最清苦最沒人愛幹的官能不能得到陋規和常例的滋養。據說,明朝最清苦的官是州縣級儒學教官。《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六開篇道:“天下的官隨你至卑極小的,如倉大使、巡簡司,也還有些外來錢。惟有這教官,管的是那幾個酸子。有體麵的,還來送你幾分節儀;沒體麵的,終年也不來見你,有甚往來交際?所以這官極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