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共找到了三組數字,第一組就是華爾街所依據的數字,也是最大的數字,即黃金1205.78萬兩,白銀2.59億兩。華爾街把明朝的一兩(36.9克)誤為一盎司(31.103克),因而將劉瑾的家產低估了7.5萬公斤黃金,150萬公斤白銀。我明白,數字太大了讓人眼暈,多兩個零少兩個零早已沒了感覺。這麼說吧,華爾街的這個誤差,僅僅白銀這一項,就超過了明朝全盛時期國庫白銀儲備的六倍。這可不是小錯,如此大刀闊斧地削減劉瑾的家產,犯在他本人手裏,一百條命也丟了。
這第一組數字見於郎瑛的《七修類稿》卷十三,陳洪謨的《繼世紀聞》卷三。《明通鑒》說王世貞也引用過這個數字。這幾個作者均為明朝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其中陳洪謨在劉瑾死時正當壯年,36歲,中進士十餘年,當過刑部和戶部的部曹,最後以兵部左侍郎(國防部副部長)退休。這樣的人寫起劉瑾來,如同今日在財政部和最高法院幹過的人,以高級幹部的身份退休後寫陳希同或成克傑,五百年後的晚輩小子怎敢不洗耳恭聽?
第二組數字見於《廿二史劄記》卷三十五,(清)趙翼說劉瑾有黃金250萬兩,銀5千餘萬兩,他珍寶無算。這個數字大約隻有第一組數字的五分之一,但趙翼也是大名鼎鼎的史家,這本書又以挑前代史家的毛病著稱,考證詳實,我等晚輩也不敢不重視。
第三組數字屬於滑頭數字。《明通鑒》卷四十二列舉了第一組數字後,對比了漢朝董賢的42億錢家產,梁冀的30億錢家產,都比劉瑾差了一個數量級,作者夏燮因此懷疑對劉瑾的家產高估了。於是《明通鑒》宣布與正史保持一致,給了個“金銀累數百萬”的說法。“累數百萬”,到底是一百萬還是九百萬?是金是銀?單位是斤還是兩?這裏的每個差別都能差出十倍,作者一概模糊過去,這樣的數字實在沒法用。當然我們也可以取最保守的態度,一概選擇小頭,說劉瑾至少有幾百萬兩銀子。幾百萬呢?就選個最少的二百萬吧。正德元年(1506年)劉瑾得勢,當年中央財政收入的白銀還不足二百萬兩。
從1522年到1532年,太倉平均每年的白銀收入恰好是二百萬兩。
根據會計工作的謹慎原則,我這裏采納第二組數字。不喜歡如此保守的人,不妨把我的估算結果乘以一二三四五中的任何一個數,隻要不超過五,就不算胡說八道。而擔心後代禦用文人將劉瑾妖魔化,拿劉瑾當替罪羊,寧願保守至極的人,隻要記住劉瑾的家產和國庫每年的白銀收入相當就行了——這筆銀子的購買力大概相當於如今的八億人民幣。
根據第二組數字,劉瑾有黃金250萬兩,白銀5000餘萬兩。他珍寶無算。我們就不算“他珍寶”,再把黃金按當時的常規一比七折為白銀,劉瑾的家產總值為6750萬兩白銀——比張居正辛辛苦苦十餘年充實起來的太倉還要多十倍。這相當於多少人民幣呢?在當時的平常年景,一兩銀子可以買兩石米,按照米價折算,劉瑾的家產相當於254.88億人民幣(注2)。我剛剛上網查了,中國大陸隻有一個人夠格登上《福布斯》雜誌的全球富翁排行榜,即前國家副主席之子,中信泰富董事總經理榮智健,身家為10億美元,不足劉太監的三分之一。
我們再冒說一句。有超人之稱的全球華人首富李嘉誠有多少錢?《福布斯》雜誌說他的家產為113億美元,在全球排第31名。李嘉誠1999年排名世界第十,這兩年讓那些IT暴發戶擠下去不少。假如劉瑾活著,他的排名恐怕還要下降。隻要我們像華爾街那樣選擇第一組數字,也就是把劉瑾的銀兩乘以五,按照米價折算,劉瑾的家產便是1274億人民幣,約153億美元,比李嘉誠還要多40億美元。
這麼大的數字,可信麼?我不敢相信把李嘉誠比下去的第一組數字,但足以把三個榮智健比下去的第二組數字就不好不信了。劉瑾一流的巨富,即貪汙受賄瀆職而成的巨富,在中國曆史上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絕非孤立現象。前邊提了一句漢朝的董賢和梁冀,積錢至三四十億。明朝前有王振,後有嚴嵩、魏忠賢,其家產清單開起來也是一長串大數目,我就不拿這些數字煩讀者了。
清朝的和珅恨不得比劉瑾還富。“中青在線”引用亞洲華爾街日報的說法,說他有2.2億兩白銀。我還見過更大的數字。據籍沒其家產的清單記載,和珅有赤金580萬兩,元寶銀940萬兩,當鋪75座,銀號42座,地產8000餘頃。另有玉器、綢緞、洋貨、皮張等庫多座。沒收的財產總計估銀約8億兩,少說也頂四個劉瑾。乾隆末年,國家財政每年的實際收入為銀4359萬兩,和珅的財產相當於清朝盛世18年的財政收入(注3)。當時流傳著一句話:“和珅跌倒,嘉慶吃飽”,可見同代人的感覺也支持了富可敵國的數字。
二、 財政陰史
國庫的銀子彙集百川,來曆分明,大大小小的河道渠道都是可以俯瞰拍照的。忽然間,一座大出十倍的水庫驚現於國庫側畔,地麵徑流卻隻有孤零零的一條毛渠,即正四品官員每年288石米的俸祿,折合白銀144兩。按照這種流量,一口水不喝,注滿劉瑾家的水庫也需要47萬年。實際上,司禮監太監劉瑾雖然也是四品官,但明朝的立法者認為太監無須拉家帶口,用不了那麼多錢,所以四品宦官的法定收入隻有日常口糧和服裝,折成銀子還不及四品文官的十分之一。這就是說,地表徑流需要500多萬年才能注滿劉瑾家的水庫,而劉瑾的積累僅僅用了五年。理論與現實相差如此懸殊,難道可以不去考察解釋麼?
隻要一想到解釋,任何人都敢斷定:地表之下必有潛流,有陰溝,有地下河。“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我們就借用世界名人劉瑾的聲望,稱這套地下網絡為“劉瑾潛流”。
古有食貨誌,今有財政史。我半路出家,孤陋寡聞,看過的史、誌似乎都把重點放在地表徑流上,羅列各州縣的錢糧徭役,國家的鹽鐵茶馬,酒榷商稅,著重描述並解釋種種明麵上的開支收入及其變遷。但是我們已經發現,地下潛流在資源的總流量中zhan有相當大的比例,不描寫“劉瑾潛流”的財政史隻能叫“財政陽史”,如欲完整,還應該補上“財政陰史”。
“財政陰史”很難寫,那些陰賬暗賬恐怕早在陰溝裏爛沒了,找不著了。這麼說並不是打比方。清朝乾隆年間的著名師爺汪輝祖寫過一本《學治說贅》,其中就紮紮實實地談到賬本問題,他要求建立四個賬:正入簿、正出簿、雜入簿、雜出簿。正入簿“記銀穀應征之數,及稅契、雜稅、耗羨等項”;正出簿“記銀穀之應解、應支、應放、應墊之數,及廉奉幕修等項”;這兩項都是明賬。雜入簿“記銀之平餘,穀之斛麵,及某歲額有之陋規等項。應入己者可質鬼神,人所共知,不必諱也。若額外婪索,是為贓私,不可以入簿者。”雜出簿“記應捐、應贈之斷不可省者,及日用應費各項。”這後兩項顯然是小金庫的賬。
汪輝祖要求官員們經常算賬結賬。正入簿虧了,可以先用雜入賬上的錢補。由此可見,清朝的小金庫很重要,“斷不可省”,官吏們管理小金庫的賬目也很有一套,來源和去向都很明白。主要來源當然是陋規收入,或是下級的孝敬,或是從老百姓手裏搜刮的常例。主要去向則是不能不送的禮物等,也就是對上級的孝敬。同時還包括一些“正出”項目中沒有的日常費用。
假如我們掌握了許多這樣的賬本,“財政陰史”就會好寫一些,不過仍缺少“額外婪索,是為贓私,不可以入簿者”——對這個巨大缺口,恐怕隻能拿抄家清單填補一二了。
我下邊要做的,就是在劉瑾周圍搜集一些曆史碎片,盡量拚湊出“劉瑾潛流”在(明)正德初年的曆史橫斷麵。實在湊不上,就用其他年代的碎片代替,聊勝於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