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8(2 / 3)

載一九四四年九月一、九、十五、二十三日,

十一月五、十一、十五、二十日,十二月十、

十五、十九、二十四日《新民報晚刊》

讀書

若是學者才準念書,我就什麼也不要說了。大概書不是專為學者預備的;那麼,我可要多嘴了。

從我一生下來直到如今,沒人盼望我成個學者;我永遠喜歡服從多數人的意見。可是我愛念書。

書的種類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決定念什麼的全權;自幼兒我就會逃學,楞挨板子也不肯說我愛《三字經》和《百家姓》。對,《三字經》便可以代表一類——這類書,據我看,頂好在判了無期徒刑後去念,反正活著也沒多大味兒。這類書可真不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犯無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自己就常想殺些寫這類書的人。我可是還沒殺過一個,一來是因為——我才明白過來——寫這樣書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經死了,比如寫《尚書》的那位李二哥。二來是因為現在還有些人專愛念這類書,我不便得罪人太多了。頂好,我看是不管別人;我不愛念的就不動好了。好在,我爸爸沒希望我成個學者。

第二類書也與咱無緣:書上滿是公式,沒有一個“然而”和“所以”。據說,這類書裏藏著打開宇宙秘密的小金鑰匙。我倒久想明白點真理。如地是圓的之類;可是這種書別扭,它老瞪著我。書不老老實實的當本書,瞪人幹嗎呀?我不能受這個氣!有一回,一位朋友給我一本《相對論原理》,他說:明白這個就什麼都明白了。我下了決心去念這本寶貝書。讀了兩個“配紙”[27],我遇上了一個公式。我跟它“相對”了兩點多鍾!往後邊一看,公式還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們“相對”下去,它們也許不在乎,我還活著不呢?

可是我對這類書,老有點敬意。這類書和第一類有些不同,我看得出。第一類書不是沒法懂,而是懂了以後使我更糊塗。以我現在的理解力——比上我七歲的時候,我現在滿可以作聖人了——我能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緊跟著就糊塗了;昨兒個晚上,我還挨了小女兒——玫瑰唇的小天使——一個嘴巴。我知道這個小天使性本不善,她才兩歲。第二類書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紙上沒印著一句廢話;懂不懂的,人家不鬧玄虛,它瞪我,或者我是該瞪。我的心這麼一軟,便把它好好放在書架上;好打好散,別太傷了和氣。

這要說到第三類書了。其實這不該算一類;就這麼算吧,順嘴。這類書是這樣的:名氣挺大,念過的人總不肯說它壞,沒念過的人老怪害羞的說將要念。譬如說《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羅馬的悲劇,辛克萊的小說,《大公報》——不知是哪兒出版的一本書——都算在這類裏,這些書我也都拿起來過,隨手便又放下了。這裏還就屬那本《大公報》有點勁。我不害羞,永遠不說將要念。好些書的廣告與威風是很大的,我隻能承認那些廣告作得不錯,誰管它威風不威風呢。

“類”還多著呢,不便再說;有上麵的三項也就足所證明我怎樣的不高明了。該說讀的方法。

怎樣讀書,在這裏,是個自決的問題;我說我的,沒勉強誰跟我學。第一,我讀書沒係統。借著什麼,買著什麼,遇著什麼,就讀什麼。不懂的放下,使我糊塗的放下,沒趣味的放下,不客氣。我不能叫書管著我。

第二,讀得很快,而不記住。書要都叫我記住,還要書幹嗎?書應該記住自己。對我,最討厭的發問是:“那個典故是哪兒的呢?”“那句書是怎麼來著?”我永不回答這樣的考問,即使我記得。我又不是印刷機器養的,管你這一套!

讀得快,因為我有時候跳過幾頁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練習跳遠。書要是不服氣的話,來跳我呀!看偵探小說的時候,我先看最後的幾頁,省事。

第三,讀完一本書,沒有批評,誰也不告訴。一告訴就糟:“嘿,你讀《啼笑因緣》?”要大家都不讀《啼笑因緣》,人家寫它幹嗎呢?一批評就糟:“尊家這點意見?”我不惹氣。讀完一本書再打通兒架,不上算。我有我的愛與不愛,存在我自己心裏。我愛念什麼就念,有什麼心得我自己知道,這是種享受,雖然顯得自私一點。

再說呢,我讀書似乎隻要求一點靈感。“印象甚佳”便是好書,我沒工夫去細細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評。“印象甚佳”有時候並不是全書的,而是書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為這一段使我對這全書有了好感;其實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壞了全體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歡兩天的,我就感謝不盡。因此,設若我真去批評,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讀自己的書,不願談論自己的書。“兒子是自己的好”,我還不曉得,因為自己還沒有過兒子。有個小女兒,女兒能不能代表兒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別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擁護,特別是在家裏。但是我準知道,書是別人的好。別人的書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給我一點我不知道的東西。自己的,一提都頭疼!自己的書,和自己的運氣,好像永遠是一對兒累贅。

第五,哼,算了吧。

載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太白》第一卷第七期

可喜的寂寞

既可喜,卻又寂寞,有點自相矛盾。別著急,略加解釋,便會統一起來。

近來呀,每到星期日,我就又高興,又有點寂寞。高興的是:兒女們都從學校、機關回家來看看,還帶著他們的男女朋友,真是熱鬧。聽吧,各屋裏的笑聲,辯論聲,都連續不斷,聲震屋瓦,連我們的大貓都找不到安睡懶覺的地方,隻好跑到房上去呆坐。雖然這麼熱鬧,我卻很寂寞。他們所討論的,我插不上嘴;默坐旁聽,又聽不懂!

我的文藝知識不很豐富,可是幾十年來總以寫作為業,按說對兒女們應該有些影響。事實並不如此。他們都不學文藝,雖然他們也愛看小說、話劇、電影什麼的。他們,連他們帶來的男女朋友,都學科學。我家最小的那個梳兩條小辮的娃娃,剛考入大學,又是學物理!這群小科學家們湊到一處,連說笑似乎都帶點什麼科學味道,我聽不懂。

他們也並不光說笑、爭辯。有時候,他們安靜下來:哥哥幫助妹妹算數學上的難題,或幾個人都默默地思索著一個什麼科學上的道理。在這種時候,我看得出來,他們的深思苦慮和詩人的嘔盡心血並沒有什麼不同。我可也看到,當詩人實在找不到最好的字的時候,他也隻好暫且將就用個次好的字,而小科學家們可不能這麼辦,他們必須找到那個最正確的答案,差一點點也不行。當他們得到了答案的時候,他們便高興得又跳又唱,覺得已拿到打開宇宙秘密的一把小鑰匙。

我看到了一種新的精神。是,從他們決定投考哪個學校,要選修哪門科學的時候起,我就不斷地聽到“尖端”“發明”和“革新”等等悅耳的字眼兒。因此,我沒有參加意見,更不肯阻攔他們。他們是那麼熱烈地討論著,那麼努力預備考試,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看出來,是那個新精神支配著他們,鼓舞著他們,我無權阻攔他們。

他們的選擇不是為名為利,而是要下決心去埋頭苦幹。是,從他們怎麼預備功課和怎麼製訂工作計劃,我就看出:他們所選擇的道路並不是容易走的。他們有勇氣與決心去翻山越嶺,攀登高峰。他們的選擇不僅出於個人的嗜愛,而也是政治熱情的表現——現在是原子時代,而我們的科學技術還有些落後,必須急起直追。想建設一個有現代工業、農業與文化的國家,非有現代科學技術不可!我不能因為自己喜愛文藝而阻攔兒女們去學科學。建設偉大的祖國,自力更生,必須闖過科學技術關口。兒女們,在黨的教育培養下,不但看明此理,而且決心去作闖關的人。這是多麼可喜的事啊!是呀,且不說別的,隻說改良一個麥種,或製造一種尼龍襪子,就需要多少科學研究與試驗啊!科學不發達,現代化就無從說起。

我們的老農有很多寶貴的農業知識與經驗,但專憑這些知識與經驗而無現代的科學技術,便難以應付農業現代化的要求。我們的手工業有悠久的傳統和許多世代相傳的竅門,但也須進一步提高到科學理論上去,才能發展、提高。重工業和新興的工業更用不著說,沒有現代的科學技術,寸步難行。小科學家們,你們的責任有多麼重大呀!

於是,我的星期日的寂寞便是可喜的了。我不能摹仿大貓,聽不懂就跑上房去。我默默地聽著小將們的談論,而且想到:我若是也懂點科學,夠多麼好!寫些科學小品,或以發明創造為內容的小說,夠多麼新穎,多麼富有教育性啊。若是能把青年一代這種熱愛科學的新精神寫出來,不就更好嗎?是呀,我們大概還缺乏這樣的作品。我希望這樣的作品不久就會出現。這應當是文藝創作的一個新的重要題材。

載一九六三年一月一日《北京晚報》

落花生

我是個謙卑的人。但是,口袋裏裝上四個銅板的落花生,一邊走一邊吃,我開始覺得比秦始皇還驕傲。假若有人問我:“你要是作了皇上,你怎麼享受呢?”簡直的不必思索,我就答得出:“派四個大臣拿著兩塊錢的銅子,愛買多少花生吃就買多少!”

什麼東西都有個幸與不幸。不知道為什麼瓜子比花生的名氣大。你說,憑良心說,瓜子有什麼吃頭?它夾你的舌頭,塞你的牙,激起你的怒氣——因為一咬就碎;就是幸而沒碎,也不過是那麼小小的一片,不解餓,沒味道,勞民傷財,布爾喬亞!你看落花生:大大方方的,淺白麻子,細腰,曲線美。這還隻是看外貌。弄開看:一胎兒兩個或者三個粉紅的胖小子。脫去粉紅的衫兒,象牙色的豆瓣一對對的抱著,上邊兒還結著吻。那個光滑,那個水靈,那個香噴噴的,碰到牙上那個幹鬆酥軟!白嘴吃也好,就酒喝也好,放在舌上當檳榔含著也好。寫文章的時候,三四個花生可以代替一支香煙,而且有益無損。

種類還多呢:大花生,小花生,大花生米,小花生米,糖餞的,炒的,煮的,炸的,各有各的風味,而都好吃。下雨陰天,煮上些小花生,放點鹽;來四兩玫瑰露;夠作好幾首詩的。瓜子可給詩的靈感?冬夜,早早的躺在被窩裏,看著《水滸》,枕旁放著些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在舌上,在鼻尖;被窩裏的暖氣,武鬆打虎……這便是天國!冬天在路上,刮著冷風,或下著雪,袋裏有些花生使你心中有了主兒;掏出一個來,剝了,慌忙往口中送,閉著嘴嚼,風或雪立刻不那麼厲害了。況且,一個二十歲以上的人肯神仙似的,無憂無慮的,隨隨便便的,在街上一邊走一邊吃花生,這個人將來要是作了宰相或度支部尚書,他是不會有官僚氣與貪財的。他若是作了皇上,必是樸儉溫和直爽天真的一位皇上,沒錯。吃瓜子的照例不在街上走著吃,所以我不給他保這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