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一口氣噎在胸口,差點兒哭出來。
見景老爺子這般睡眼惺忪卻依然和藹可親的模樣,冷月隻當他是一時眼花,沒認出自己這身廣袖長裙的裝扮,便又走近了些,拱手沉聲道,“卑職刑部捕班衙役總領冷月見過景太傅。”
景老爺子像是眼睜睜看著菜販給自己短了稱似的,帶著一絲不悅輕輕挑了一下眉梢,有些語重心長地道,“別在我家祖宗麵前撒謊,否則晚上睡覺的時候會看見些奇怪的東西,嗬嗬……”
冷月聽得後脊梁有點兒發涼,腦子有點兒發蒙。
蕭昭曄再怎麼急功近利,也不至於把那些連醉得亂七八糟的景翊都能看出有假的姑娘帶來糊弄神誌清明的景老爺子,她都把家門報到這個份兒上了,景老爺子怎麼會是這般反應?
冷月小心地看著似乎與往日沒什麼不同的景老爺子,依舊畢恭畢敬地道,“景太傅,卑職怎麼撒謊了?”
景老爺子滿目慈祥地看著她,微微含笑,毫不猶豫地道,“你說的這人是我家兒媳婦,早幾個月前就改口喊爹了,嗬嗬……”
冷月狠狠愣了一下。
難不成景翊還沒來得及告訴景老爺子休她的事兒?
這事兒早晚是要說的,雖然由她來說多少有些不妥,但眼下要是不說個明白,天曉得一向手段詭譎的景老爺子會怎麼處理一個膽敢自己送上門來的假兒媳婦。
“景太傅……”冷月紅唇微抿,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不情不願,定定地道,“景翊已把我休了。”
景老爺子當真像是頭一回聽說這事兒似的,細長的狐狸眼倏然瞪得滾圓,滿目都是如假包換的難以置信。
冷月一陣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竟覺得鼻尖有點兒發酸。
景老爺子就用這道震驚裏帶著半信半疑的目光看了她片刻,溫和中混著些嚴肅地問道,“有休書嗎?”
“有。”
冷月穩穩地應了一聲,剛把手伸進懷裏,觸到質地陌生的衣料,才想起來未免在齊叔那些人前露出什麼破綻,任何能證明她真實身份的牌子信件統統都沒放在身上,也包括那張扯得亂七八糟的休書信封。
“我……”冷月有些發窘地把手收回來,實話實說,“我沒帶。”
景老爺子定定地看了她須臾,微微眯起眼睛,和顏悅色地問了她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教你念書的那位先生已過世多年了吧?”
冷月不知道這句話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但景老爺子問了,她便如實答道,“是。”
“怪不得……”景老爺子笑意微濃,“功課沒做就說沒帶,這樣的心眼兒是太子爺在念書第二年的時候使的,嗬嗬……”
“……”
冷月差點兒給景老爺子跪下。
景老爺子像是看出了冷月欲哭無淚的心情,頗為體貼地讓了一步,“你既然自稱刑部捕班衙役總領,刑部的牌子總該有吧?”
冷月一時間覺得有雙爪子在自己的心裏一下一下地撓了起來,但被景老爺子這樣和善地看著,冷月不得不硬著頭皮答道,“有,沒帶……”
景老爺子滿目寬容地望著她,又讓了一步,“刑部的牌子沒帶,安王府的牌子帶了嗎?”
冷月咬牙回到,“沒有……”
“你的馬進出刑部衙門的牌子也沒帶吧?”
“沒……”
景老爺子看著她已硬如磐石的頭皮,終於放棄了提點,會心一笑,“嗬嗬……”
冷月心裏一陣發毛,抓狂之下目光不知怎麼就落到了牌位前的供桌上,登時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兩步上前,端起一盤綠豆糕,二話不說就往嘴裏塞了一塊。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還有沒有資格再吃一口景家的供品,但如今也隻有這件事才能有力地證明她是當過景家媳婦的人了。
果然,景老爺子看著被倉促之下塞進嘴裏的綠豆糕噎得直瞪眼的冷月,毫不遮掩地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親切地拍了拍身邊的蒲團,“來來來……坐下,坐下慢慢吃,嗬嗬……”
冷月總覺得景老爺子這恍然中似乎還帶著點兒別的滋味,可嘴裏塞著景家祖宗的口糧,一時間百感交集,也分辨不出那淺淺的一絲滋味是什麼了。
這裏到底是景家祠堂,供奉的到底是景家祖宗,想到這是第一次帶著肚子裏這小東西來到他家祖宗麵前,冷月沒有盤膝而坐,而是擱下那盤綠豆糕,抹去嘴邊的渣子,在蒲團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衝著眾多牌位規規矩矩地磕了個頭。
多半時候她是不信鬼神的,三法司裏絕大多數的人都不信,因為在人的範圍內抓奸除惡已經很忙了,要是把鬼神也考慮進去,三法司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她拜景家列祖列宗,倒不是求他們什麼,而是謝謝他們,謝謝他們無論貧富貴賤安穩動蕩都努力地活了下來,並將自己的後代撫養長大,以至於後代再有後代,代代努力下來,才輪到景翊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如今又輪到了這個還沒有絲毫動靜的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