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李老九說出這兩個機密消息,李信覺得心頭一涼,直透脊背。原來他對知縣還抱有幻想,總想著知縣雖是受那幾家有錢有勢的鄉紳利用,但不會將他置於死地。當他見到知縣前一次給“上憲”報的呈文底子時,看見其中最吃緊地方用字都很活,留著回旋餘地,就證實了他的想法。他完全沒料到,事到如今,這個狗官完全倒向他的仇家那邊。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平常一日三次前來送飯的仆人,今晚竟然不能進來,更增加他的無窮疑慮。
李信被囚禁的單人房間是在監獄的後院,接連著的兩間房子住著看監的人。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們消息靈通,因而今晚所有給犯人送飯的人都被擋在大門外,他不知道;監獄中增添了十幾個掛刀執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牆上有傳呼守城的聲音,他雖然聽到了,但不很重視,隻認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所以他的心思都用在他自己趕快向“上憲”辯誣伸冤的問題上。
突然,從高牆外的街巷中傳來緊急鑼聲,跟著傳呼知縣嚴諭:“賊人離西門隻有五裏,守城十萬火急。各家丁男,立刻全數上城,不得遲誤!各家門前懸掛燈籠,嚴防奸細!街上不許閑人走動,不許開門張望!有膽敢縱火搶劫,擾亂治安者,格殺勿論!有留住生人,隱瞞不報者,立即拿問!”這一次敲鑼傳諭的聲音開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暫時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邊。他心中納悶:“什麼人前來攻城,竟來得這麼突然?”他知道臨潁有個一條龍[8],手下有幾千人,一個月前曾經來攻過一次城,受挫而去,大概不會是他再來攻城。亳州一帶有個袁老山,手下有一兩萬人,但這人一向不往西來,也不會來攻杞縣。算來算去,他想不出究竟是誰,心中暗自問道:
“難道是李自成已到豫東,要攻杞縣?”
在他入獄之前,杞縣一帶就聽到不少傳言,說李闖王在陝西什麼地方打了敗仗,突圍出來,隻剩下五十個騎兵跟隨他從淅川縣境內來到河南,在南陽府一帶打富濟貧,號召饑民,不到半個月光景就有了好幾萬人,聲勢大震。又傳說李闖王的人馬不騷擾百姓,平買平賣,對讀書人不許無故殺害。李信是一個留心時務的人,對李自成的名字早就知道,並且知道他在崇禎九年高迎祥死之前原稱闖將,後來才被推為闖王,在相傳十三家七十二營中數他的一支部隊最為精強,紀律最為嚴整。去年九月,宋獻策為營救牛金星,曾對他談過李闖王。聽過宋獻策的談話和牛金星曾投闖王一事,從去年冬天起,他對李自成就十分重視。可是這一年多來,他隻聽說牛金星已經減為流刑,“靠保養病”在家,卻沒有再聽到李自成的確實消息,甚至還一度傳聞他已經害病死了。直到他入獄的前幾天,關於李闖王在南陽一帶聲勢大震的種種傳言才突然哄動起來。
他在心中自言自語:“為什麼近幾天來沒有聽說他來到豫東的消息?這豈不是‘自天而降’?”隨即搖搖頭,又說:“盡管他的人馬一貫是行蹤飄忽,但既然事前毫無消息,忽然來到杞縣城外,決無此理!”
他一轉念,想著這必是什麼土寇前來騷擾,意欲攻城。他想,杞縣城雖然無山河之險,但是因為它自古是從東南方防守開封的重要門戶,所以城牆高厚,城上箭樓和雉堞完整,滾木礌石齊全,抵禦土寇可以萬無一失。過去一年就曾有兩次土寇來攻,都是徒然損兵折將而去。李信認為既然不會是李自成來到豫東,其他也就不須多想了。
他把心思掉轉過來,重新盤算他將如何趕快設法替自己辯冤,忽然聽見門上的鐵鎖響了。隨即李老九推門進來,神色有點慌張。李信忙問:
“老九,弄到手了麼?”
老九低聲說:“弄到手了。”他一麵從袖子裏掏出一張公文稿子,遞給李信,一麵接著說:“刑房的幾位師爺真是狠,起初硬不肯賣出這張底子,一口咬定說縣尊大老爺已有口諭,不許外抄。後來我找到刑房掌案謝師爺,說了許多好話,他才答應幫忙。這張底子可真貴,非要二兩銀子不可。後來勉強減到一兩八錢,才把底子給我。”他又從懷裏取出一些散碎銀子,遞給李信說:“大公子,你老下午給我的是一錠二兩,這是找回的二錢碎銀子,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