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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舅舅矮壯矮壯的,是一個精明的種田人。有一天晚上,他來到我家裏,在一把椅子上一坐定,就說:“明天輪到你們生產隊上山砍樹,我去幫忙。”
“你自己活那麼多,怎敢讓你來幫忙?”我說。
“我想趁機也多賺點錢,”舅說,“我和支書商量好了,掙得的獎金我們三人平分。”
“得了獎金是我們自己的怎能與支書平分?”
“傻小子,”舅舅嗬嗬一笑,輕聲說道,“單憑力氣累死自己能得到多少獎金?我和支書暗地裏已說妥當,稱一次,他開稱四次、五次的單子給你——一千斤就變做四五千斤——這麼整才會有數量、有賺頭!”
秘密就在這裏,難怪舅舅會不顧勞累趕來幫忙。我仍舊傻愣愣地問:“我們要怎麼做?”
“到時舅就會,不用你操心。”……
一連兩天我們一家和舅舅在山上砍樹。第二天傍晚,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人們絡繹不絕地從山上下來往家裏走去。天空上的星星亮起來了,草叢中的蟲子唱起愛情的歌謠,飽受折磨的山野漸漸靜寂下來。在回家的路上,舅舅交給我一張單子神氣地說:“兩天砍下的數目全記在上麵,有七八萬斤。”
“那麼多!”
“單憑力氣最多能砍七八千斤,全靠支書手中那支筆,他想寫多少就多少!”
我粗略地計算一下,我家五口人隻要五千斤就夠繳建校的集資款,餘下的折算成獎金居然有五六千塊!按舅說的三人平分,我也能分得一些錢——我的心不由得撲撲跳動起來,沾沾自喜!
舅舅看出了我的激動、我的驚訝,邊走邊神氣活現地絮絮說開來:“舅隻來幫你砍樹呀——從開始到現在十多天天天都到山上砍,不是幫這個就是幫那個,‘砍下’的樹近百萬斤,到手的獎金近八萬!不過那不是舅一個人的。”
舅舅揚揚自得,我卻更為詫異!
“能砍二十天舅就砍二十天,能砍一個月舅就砍一個月,天天不落!別人賺大錢,舅就賺小錢,嘿嘿嘿……”
又過了幾天我從生產隊領回獎金,一共有五千八百四十。可能是支書告訴舅舅,我一回到家裏,舅也來到身邊。他笑著問我:“別人有沒有閑話?”
“怎會沒閑話?多著呢。”我說,“我們一家人少力氣小,誰信兩天時間砍下七八萬斤?不信歸不信,白紙黑字寫在那,別人雖然心裏不舒服,可是不敢不給錢。舅,錢在這。”
說完我把錢遞給舅。舅把錢接過數了數,然後說:“舅跟你先算算帳——我們實際砍伐八千斤,多砍出三千斤獎金兩百四,支書說了全歸你;多記下的有七萬斤,一共五千六百塊,從中再取三百給你,餘下的我帶給支書……”
他把五百四遞給我。不是說三人平分嗎?怎麼就給我這點兒?我很驚訝很不高興。舅舅看出我的不悅,解釋說:“這全是支書的安排——那多記下的是他的,不肯多給你也不肯多給舅,給多少是多少!舅隻不過給他搭搭橋、牽牽線賺一點跑腿錢罷了!”
舅說的話是真的還是與支書合計算計我?我無從知曉。我空歡喜一場!我很生氣,即對支書,也對我舅。我不搭理舅。
“當幹部就是好,手中的筆好用!這次砍樹跟舅一樣夥同支書一起賺錢的,有十幾個——嘖嘖,嘖嘖,這一回支書能賺回多少錢,一點汗也不用出!”
他自言自語似地說,又是搖頭又是歎息,臉上往日的得意之色已消失殆盡,換上由羨慕、嫉妒、無奈和不滿這些情緒雜和一處的神態——這神態是那麼濃重,致使他的頭往下低垂、目光變得有些憂鬱。是呀,眼下這樣的機會能給他自己帶來一筆小小的財富,比起沉重的農活賺錢容易一些,但他自己的所得和支書的所得一比較差距太大了——人比人氣死人——這麼一對比誰心裏不會冒出五味雜陳的東西?……
他說他的,我還是不去理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