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 (十二 中)(3 / 3)

“老將軍的前半生極為輝煌!”李旭斟酌了一下,笑著安慰。他不知道羅藝今天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但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話裏包含著更深層次的意思。揣摩別人的心事並非他所長,因此,他隻好盡可能地讓老將軍感到高興些。“當年晚輩去塞外經商,路過薊縣。聽聞虎賁鐵騎和老將軍的故事,心裏好生仰慕。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夢想著能投入老將軍麾下,與您並絡殺敵!”

“哦?有這回事!”羅藝苦笑著追問,然後臉色愈發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說起的老夫吧。老夫對不起他。老夫當年把問鼎逐鹿看得太簡單了!”

李旭無言以應。步兵之死令他覺得非常惋惜。仔細算來,如果不是當年聽了步校尉的話,他的人生目標也許就是開間小雜貨鋪,庸庸碌碌走完這一生。是步兵當年的話和形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輩的傳統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從某種角度上說,步兵應該算他的老師之一,雖然後者從來沒直接傳授過他任何東西。

但步兵的死,卻無法怪罪到羅藝頭上。江山如畫,無論是誰,擁有了號稱天下最精銳的虎賁鐵騎之後,誰都免不了做與羅藝同樣的夢。放眼此刻全天下號稱英豪者,有幾人能夠像羅藝這般,能夠在關鍵時刻想起自己的職責,幡然醒悟,帶著虎賁趕赴戰場?!

“老夫對不起步將軍!”羅藝長長歎了口氣,繼續重複。“而你”他回頭,用馬鞭指向李旭,聲音陡然提高,“你卻對不起老夫!”

李旭被罵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備。羅藝卻沒有做任何攻擊動作,空揮了幾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沒有問鼎逐鹿之心,為何還要擋著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覺得,李老嫗的血脈就比我羅藝高貴麼?”

“晚輩,晚輩……”李旭沒想到羅藝會突然提起此事,一時間,居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回答。他當年拒羅藝於六郡之外,幾乎是出於本能。後來與李淵聯手對抗突厥,也是為了保護治下百姓。雖然兩場戰役為他打下了偌大的名頭,但他的最初目的卻不是爭逐這些。或者說,他做這些事情時,根本沒有一個明確的長遠目的。

“自己不爭,又擋著老夫的道。說,你小子到底想做什麼?”羅藝的話繼續傳來,問得李旭滿臉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麼?旭子心中沒有答案。取代楊家去當皇帝?到了現在,他依然沒能下得了決心去問鼎逐鹿,也沒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去塞外另辟天地?他的確在做著相關的準備,但博陵軍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見,很多人也舍不得中原的繁華!割據一方?恐怕最近這三五年之內,博陵六郡還能保證自己的獨立性。待李淵或者其他任何人統一了中原,絕不會允許一個名聲顯赫,又不十分聽從號令的諸侯存在!

“答不上來了吧!”羅藝哈哈大笑,笑聲裏充滿了蒼涼和無奈。“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來。你這蠢貨。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機會!”

“當年的事情,晚輩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搖搖頭,將所有迷茫甩在腦後。他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初的夢想,做個戶曹,讓家裏人吃飽之餘,活得有些尊嚴。他記得自己從軍後的夢想,馬上取功名,拜將封侯。他還記得自己成名之後的夢想,守護,盡武將的職責。無論為了其中哪一個夢想,他都無法接受虎賁鐵騎對六郡的入侵。羅藝老將軍的確身負盛名,但羅藝老將軍為了供養虎賁鐵騎將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實!

“但晚輩必須那樣做!即便再重來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羅藝的目光,毫無畏懼。當年即便不為了爭奪天下,光為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擋在羅藝的戰馬前,哪怕來人身後帶的是大隋虎賁。

“為了什麼?”羅藝沒想到李旭這麼快就從迷茫中恢複過來,驚詫地追問。要知道,他自己可是為類似的問題懊惱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強得出一個答案。

“守護!”李旭挺直身軀,毫不猶豫地回答。“張須陀老將軍告訴晚輩,武將的職責是守護!”

“守護什麼?你又守護住了什麼?”羅藝忽然覺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豎,冷笑連連。“你在塞外布置下的退路,莫非以為老夫看不見麼?既然準備逃了,妄言什麼守護?”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緩緩縮了回來。這一刻,在羅藝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戲謔,卻沒看到惡意。想想羅藝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處於半割據狀態,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番準備也許能瞞住別人,卻半分也逃不過老家夥的法眼。明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老將軍卻依舊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輿圖,看來他根本不準備將此事戳破。

“謝老將軍幫忙!”李旭知道躲不過去,索性不再隱瞞。隻等著聽聽羅藝接下來準備提什麼條件。

而羅藝卻沒提任何苛刻條件。“你不用謝我。老夫隻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遠!”老將軍手捋胡須,笑得就像一頭狐狸。“地圖,我有。你將來需要什麼幫忙,老夫也會盡力而為!但你得告訴老夫,你到底在幹什麼?”

“守護。但張老將軍教導晚輩時,沒告訴晚輩具體要守護什麼!”李旭想了想,誠懇地回答。

砰,老將軍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子。他剛才先前見到李旭偷偷經營塞外,以為對方至少現在已經為將來的事情做好了規劃。沒料到傻小子居然還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壓根兒沒設立任何長遠目標。

正鬱悶間,耳邊又傳來李旭的解釋。“晚輩最初守護的目標是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結果晚輩的舅舅被流寇所殺。晚輩的妻子和孩子也因為奸人所害,死於非命。所以,老將軍說得對,我根本沒守護住他們!”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羅藝歎了口氣,低聲附和。

“晚輩曾經想守護天下,重新恢複大隋秩序。結果兵敗河南,讓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巔的長城,歎息著道。有支當值的軍隊正準備收操,弟兄們扛著刀矛從城垛口走過,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那不怪你。當時有惡狼在前,毒蛇在後。即便孫武複生,也無能為力!”羅藝知道博陵軍在河南兵敗的前因後果,從武將的角度表示安慰。“但段達出兵的時機非常蹊蹺,按道理,他不該如此早地得到李淵的動靜才對!”

李旭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將目光繼續投向長城,投向直刺蒼穹的長槊,“後來,晚輩不再好高騖遠,隻想守護六郡,讓百姓少受些糟蹋。守護眼前這段長城,不讓突厥人把晚輩的家變成牧場。這個目標,現在倒是實現了一半!”

“這件事,老夫也想做。虎賁鐵騎和博陵精銳並肩而戰,始必討不到任何便宜!”羅藝的目光也看向了長城,仿佛在向李旭承諾,又好像在說給別人聽。

夕陽的光芒愈發柔媚,將長城的影子映下來,鋪在兩人前方的路上。李旭和羅藝肩膀並著肩膀,踩著長城的影子緩緩而行。“晚輩現在想守護的,是自己的……”山風吹過,將二人的話吞沒在暮色中。“現在看來,守護一城一地容易,守護…….最難!那不僅僅是武將的職責,也是做…..的堅持!”

“讓我想想,你說的好像有道理,…….靈魂……家園。他奶奶的,…….繞暈老夫了!”,羅藝抖了抖韁繩,馬蹄於長城的影子上蹁躚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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