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是個能為別人的快樂而快樂,為別人的煩惱而煩惱的人。見紅拂恢複了正常,雖然求婚被拒,心情也變得輕鬆。一邊解捆在綢口袋上的皮繩,一邊嗔怪道:“你這古怪妮子,來了就來了,又何必帶禮物。”
“怕大嫂怪我不懂禮節唄!”紅拂調皮地伸了伸舌頭,毫無芥蒂地站到了李旭身側,拉著對方的手,與他並肩坐於花樹之下,琴凳之後。“這是賬本,突厥武士支取糧草的賬本。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偷來的,大哥,你看有用麼?”
李旭聽得心裏一驚,側頭再看紅拂,目光中充滿了難以置信。“你偷賬本做什麼?你竟然一個人去了塞外?怪不得你會受傷?趕快跟我回去,我找郎中幫你療傷!”
“大哥不是跟我說過,看糧草支取情況,就能推斷敵人數量麼?”紅拂沒有起身,而是把肩膀輕輕靠在了李旭肩頭。仿佛對方就是自己的親生兄長般,可以放心依賴。“我不懂帶兵,臨陣殺敵也未必能殺得了幾個。所以就去草原上轉了一圈。骨托魯身邊有四十幾個部落追隨,哪個部落突然多一個擠奶的女奴出來,也不會有人留心!”
“胡鬧!”捧著沉甸甸的賬本,李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突厥人及其追隨者的具體數量對他來說其實不是非常重要。但他卻能感受到紅拂拳拳的心。古語雲,最難辜負美人恩。而美人給予他的恩情,卻不是一夕之歡,而是實實在在的幫助與尊重與幫助。
“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任性了些。但紅拂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裏十分高興。你既然是我大哥,我這個妹妹總不能什麼也不幹,被人看扁了不是?”紅拂輕輕伸了個懶腰,低聲解釋。
此刻天邊夕陽已沒,晚霞將最後一縷日光照在周圍的桃樹上。照得整個桃林如有野火在燒。山風吹過,片片殷紅殷紅的花瓣便紛紛洋洋灑落下來,仿佛天地之間降了一場紅雨。望著天地間燃燒不息的烈焰,紅拂清清嗓子,低聲吟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聲音婉轉柔媚,中間夾雜著低低的歎息,宛若細雨灑過浮萍,又像一個久病的少女在寂靜地後院裏欣賞自己早逝的芳華。
眾親衛氣喘籲籲地爬上山頂,剛好聽見一曲清哥從林間傳來。一時間竟忘了挪動腳步,站在桃林邊緣,默默想道:“怪不得大帥發了瘋般找她。能擁有如此歌喉女人,不用見麵,光聽上一曲,也抵得上小半座城池了。
眾人均覺驚豔,坐在紅拂身邊的李旭卻聽得心裏發涼,拉起對方的手,輕輕拍了拍,微笑著再次勸道:“天馬上就黑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改天,咱們在府裏邊慢慢聽你唱歌!你嫂子拂得一手好琴,剛好可以配上你這幅歌喉。”
“這歌,我是不會在高牆裏邊唱的!”紅拂笑著搖頭,“大哥有所不知,我小的時候就被關在一座府邸裏,天天被逼著唱歌跳舞。所以,一看到高牆上四角的天空,便唱不出什麼歌來!”
“那就找個春日,咱們到溪邊唱。再不,找個陽光好的日子,咱們到這裏來,一邊賞景一邊唱歌!”李旭心裏著急,溫言哄勸。他不是不解風情,而是從紅拂的喘息聲中,聽到了一種枯竭的味道。這是生命和精神都將油盡燈枯的人才呈現的病態,這麼多年刀頭打滾,旭子對死亡的氣息無比熟悉。
“桃花今天開,也許明天就敗了。”紅拂笑了笑,繼續搖頭。“這世間,哪有永遠的花開呢。我的傻大哥!”
“今年謝了,明年還會再開!”李旭強忍著胸口的痛楚,低聲回應。
“明年花下是誰,哪個能料得到?”紅拂歎了口氣,微笑著站起身。“不若且盡今日之歡!”
說罷,她俯下身,在琴上輕輕撥弄了一下。然後從琴凳下拿起常用的佩劍,緩緩起舞。“我當年一直想嫁給個英雄,他可以帶著我,不再過那種高牆後被人當玩物的日子。所以藥師向我求婚,我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他!”
一邊敘敘地說,她一邊抖動手中利劍。地上和天空中的落櫻立刻被帶了起來,伴著她的舞步肆意盤旋。
桃林外的侍衛們早已看得傻了。一個個張大嘴巴,無言喝彩,也不敢打擾。李旭有心衝過去,強迫紅拂停止舞步。卻又怕舞步一停下來,對方的生命也宣告終止。呆坐在桃樹下,任落花滿襟,淚湧滿眼。
“所以,他想殺我。我卻一點也不恨他。如果不是他慫恿我離開,我恐怕早死在了高牆之內!”紅拂笑著訴說,好像在說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有著一日大哥見了他,也不要難為他。四十多歲的人了,枉自擔負了虛名,事業卻半點無成,想必他也著急得很!”
“我不會難為他。你也不必再記得他。過去的都過去了。年年花謝,年年花還要開!”李旭輕輕抹了抹眼角,大聲回應。
“大哥就是會說話。雖然大哥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大哥,你知道麼,我很開心你能猜到我在哪裏!”紅拂笑著回眸,瞬間,仿佛全部活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她邊舞邊歌,邊歌邊舞,仿佛整個人已經與歌聲合二為一。滿山落櫻也宛若有了生命,伴著歌聲,伴著劍光,翩翩流動。
“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疊韻過後,歌聲突轉激昂明快,然後伴著一聲劍鳴,落櫻與紅影衝天而起,從山澗上方直墜而下。
李旭持刀而立,不去攔,亦不去呼喊。直到四野裏的歌聲嫋嫋斷絕,才晃了兩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軟軟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