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持槊 (二 下)(2 / 2)

“堅持到底,永不回頭。不能猶豫,不能露出半點疲憊和迷茫的姿態,至少在將士們麵前不能!”叮囑完了弟兄們,旭子再暗中叮囑自己。他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出塞時的艱難,好像下一刻就會累得吐血而亡,但事實上,安樂郡徒步走到濡水,中間還要分擔牲口的負重,他都沒有倒下。疲憊有時候能讓男人長得更快,至少在多年前,他自己的經曆驗證過這句話。

山路崎嶇,在剛剛恢複了綠色的荊棘中時隱時現。如果不是帶路的向導以身家性命保證,很多時候,將士們甚至懷疑前方根本就是個無法進出的絕境。然而很快,被亂石和荊棘所掩蓋的小路便又在前方露了出來,打消了大夥的懷疑。

走這種路對人的體力是種嚴峻的挑戰,即便是最強壯的漢子,連續行走一個時辰以上,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氣。但這種小徑也並非全無是處,至少路邊的風景非常優美。從日出之後到現在,大夥至少看到過兩處融雪化成的瀑布,十幾個珍珠般凝聚在山穀底部的小潭。瀑布落在石塊上,濺起一重重飛花碎玉。潭水則以非常輕微的汩汩聲來回應瀑布的轟鳴,宮聲與徵調交雜而奏,在群山之間連綿不絕。

就連對美最不敏感的人,對著陽光下五顏六色濺落的大珠小珠和山穀中正在盛開的野花也不能無動於衷。歡呼和讚歎聲暫時讓人將疲憊拋在了腦後。再走過一道石梁,疲憊和無聊的感覺則重新占據了人的身體。陽光照射不到的山窩窩裏,積雪泛著憔悴的黃。幾根白慘慘的木樁孤零零地指向天空,春天來了,它們卻徹底失去了重新恢複生命的機會。

那顯而易見是上一次風暴留下的後果。不遠處的石頭縫隙裏,還卡著一段尚未被風刀霜劍割成碎片的樹幹。雜草在樹幹下探出微黃的頭,幾隻從沉睡中醒來的野鼠乍聞人聲,驚慌地跳過草尖,飛一般遠去。

在山中動物的記憶中,可能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那隊伍根本望不到邊,就像一條巨蟒般順著山勢起起伏伏。與這支隊伍交叉而站立與群山之甸的,還有另一條龐然大物。山中動物們對後者很熟悉,那是萬裏長城,自數百年前就橫亙在燕山最高處,從來沒有醒來過。

隻是今天,這種寧靜的壯美猛然出現了變化。向北而行的隊伍尾端正對著長城,遙遙望去,可能在某處剛好與長城交彙。他們來自長城之內,好像是長城的一個分支,又好像是長城的一部分。也許,他們就是長城本身,沉睡了數百年後,終於在春風中伸了個懶腰,遲遲醒來。

“如果銅匠師傅遇到這種情況,他會如何做?”回頭望了望身後連綿起伏的隊伍和遠處同樣連綿起伏長城,旭子再次詢問自己。

銅匠師傅肯定會躲在山中的某個水潭旁,獨自逍遙。他的追求的是內心的安寧,而不像自己這樣對世事執著眷戀到無法放手的地步!可那樣就真的可以安寧了麼?為什麼偶爾提及江南風物時,銅匠師傅的目光如月牙湖水般深邃。

塞住耳朵,未必聽不到這片土地上的嗚咽聲。閉上眼睛,未必看不見血淋淋的現實。欺騙別人,辜負別人,其實都相對容易。人最難麵對的,往往還是自己。

旭子記得自己先後的兩個師傅,無論是楊夫子還是銅匠,都認為他的為人過於執著,不懂得變通,所以這輩子很難“封侯”。而事實上,他現在卻已經是博陵郡公,驃騎大將軍,遠遠超越了兩位師傅的預見。

師傅的選擇不一定是正確的。自己是塵世中人,必然要承受塵世間的歡喜與哀愁,苦痛與迷茫。隻要自己盡心去做!也許冥冥中自有一個別人無法預料的未來在前方等著自己。

想到這兒,旭子輕輕笑了起來。回頭再次看了一眼於晨曦中舒展身軀的長城,大聲命令:“吹角,通知弟兄們加快些步伐!”

“嗚------嗚嗚-----嗚嗚”走在隊伍最前方的軍士奉主帥的命令,大聲吹起號角,提醒後邊的弟兄趕快跟上。大夥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容不得半點耽擱。“嗚嗚-嗚嗚----”隊伍各段,有士卒舉角回應。-

角聲迅速在山中回蕩開去,先是一聲,然後是一串,一片。猛然間,長城頂上仿佛也有角聲傳了過來,與行軍的號角遙相呼應。

嗚嗚---嗚嗚----嗚嗚----風夾著角聲吹過群山。天光雲影下,一橫一縱的兩道長城仿佛同時在移動。精神抖擻,須發張揚。

長城活了,正如傳說中那樣,它在某個春日自己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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