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名 (六 上)(2 / 2)

陳演壽私下認為,旭子當初之所以不顧得罪六郡豪門,得罪洛陽留守的權貴,在河北與河南兩地推行均田令,恐怕與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關。作為一個不曾忘本的寒門子弟,李旭總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把流離失所的百姓當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輩。這才導致他的很多舉措看起來既瘋狂大膽,又倔強得匪夷所思。

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製各地和將來全天下推行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那樣,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個人。他自己,他背後所站立的那些寒門子弟、貧困書生、底層將士,以及他的父輩、親朋,還有全天下與他際遇相同的人,都將是新政的受益者。作為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會毫無保留地輔佐他。

這才是真正的“賈生之用”,高官顯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經擁有的足夠的官職和爵位,不需要人錦上添花。他所堅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為之付出了無數代價,並且不屈不撓堅持著的東西,才是其內心深處最珍視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這個心願,旭子這輩子也不會辜負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這種魄力來,陳演壽認為,即便李旭將來李旭歸順於河東李家,也不會甘心被一個聲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驅使。

“陳叔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說?”李建成終於察覺到心腹幕僚臉色不太正常,打了個哈欠,笑著追問。

“仗可能一兩年之內便會打完!”陳演壽已經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幾點小火星來,將出口的話再度烤熱,“有了這次北上抗擊突厥之功,世子的聲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亂入治卻是個非常耗費時日的事情。政務本來就是世子所長,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終眷顧如前,手握十萬雄兵,未必及得上讓世人心裏念一個‘好’字!”

“陳叔說得對,但具體該幹些什麼,還需要從長計議!一時真的很難作出決斷!”先是一愣,緊跟著眉頭擰做一團。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後,李建成終於緩緩說出自己的看法。“況且父親那邊對戡亂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讓我由著性子施為!”

“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陳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陳演壽咧了咧滿是白須的嘴巴,低聲致歉。

“我知道陳叔一切都是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順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幹澀的眼睛。“今後有什麼話,還望陳叔像今天這樣知無不言!”

陳演壽笑著躬身,“陳某記下了,世子早點安歇吧,時候不早了!”看到對方沒有繼續深談下去的表示,他主動捏掉了心裏最後幾顆火星兒,拱手告別。

李建成微笑著將對方送出二門,執晚輩之禮告別,然後又微笑著返回自己的書案邊,抽出一疊潔白輕軟的絹紙,提筆在上麵勾勾畫畫。陳演壽今天想表達的意思他其實完全聽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樣做,有可能永遠將旭子綁在自己的戰車上。但他卻不敢那樣做,不是不願,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兩朝最後其實都毀在了世家之手。父親李淵私下裏不止一次得出類似的結論。而李旭之所以屢屢被無怨無仇的刁難,陷害,也主要是由於他的出身問題。他是條山澗裏蹦出來的黑蛟,一群養在池子的錦鯉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在其長大之前將其消滅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無異於想毀掉整個養錦鯉的池子,將它與山澗、大河混為一體。

天下群雄中,不止竇建德一個人從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養分。目前李家治下的義寧朝,也借鑒了相當大一部分均田和墾荒政策。但將均田、科舉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動的吃下去卻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應旭子,換了父親李淵親自來恐怕也不敢貿然作出這個逆天的決定。

不像博陵軍這邊,李旭麾下的將領、心腹大部分來自普通人家。目前幫助河東李家爭奪天下的,卻包括裴寂、劉文靜、柴紹、長孫順德等豪門子弟。這些人每個人背後的都站著一個碩大的家族,根深葉茂。父親李淵攻克龍泉後,堅持無論出身高低貴賤有功同賞時,已經被劉文靜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話,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攏,父親身邊的裴、劉等人便立刻要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從唐王繼承人的位置上拽下來。

為得到一個李旭而失去父親身邊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麼?李建成手中的筆塗塗抹抹,將寫好的字跡又塗成一團黑。這是個非黑即白的賭局,到底壓哪邊,他不敢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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