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自家的門口,舅甥之間的親情依然溫暖著李旭。舅舅家與他家相類,在各自的族中都屬於末枝。屬於他們自己名下的田產很少,每年從佃戶手中收上來的租子勉強夠一家人嚼裹。至於其他應對官府和日常在族中迎來送往的花銷,則不得不依賴些其他營生了。而李、張兩家都是曆經了百年的大族,號稱禮儀傳家的,所以經商在族中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職業,雖然族中長輩們每年不少從經商子弟手中拿孝敬。
比起舅舅家的朝不保昔,李家家境略好。這得益於李旭的父親李懋身子骨結實,還會說幾句突厥話,每年能跟著往來商隊跑一兩趟塞外。那邊牛羊賤而茶葉、麻布稀缺,往來一次可以賺到不少銅錢。隻是近年來前往塞上的商路越來越不太平,每月都有人財兩失的噩耗傳開。好在李懋跑塞上商路有些年頭了,跟的全是大商隊。其人又是個直性子,與沿途的胡人部落也能套上些交情,所以買賣還能維持,並能拿出些餘錢來供兒子去官學讀書。
“二少爺,您可回來了,老爺來門口問了好幾次呢?”遠遠地,管家李忠就迎了上來。一邊幫李旭拉坐騎,一邊小聲抱怨。他是從小就追隨在李懋身後的,如今一個人把管家、護院、長隨和帳房的職位全兼了,所以對小主人說話也沒太多客氣。
“我爹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剛好今天從舅舅家拿了些酒菜回來,麻煩忠叔拿去廚房,讓忠嬸熱一下,算我給爹辦的洗塵宴!”李旭拍了拍騾子背後,笑吟吟地吩咐。忠嬸是老管家的妻子,和管家忠叔一樣,兼了“李府”上的廚娘、夫人的貼身婢女以及李旭的保姆等職責。平素李懋飄渺在外,整個家中隻有李旭娘兩個和管家夫婦,主仆之間除了禮儀外,更多是親情。
“又去搜刮你娘舅了麼?被夫人知道,少不得又要一頓叨嘮!唉!早跟少爺你說過,你娘舅那不容易,這世道一天不如一天,人肚子都填不飽,哪來的閑錢去他那裏喝酒吃肉……”
管家忠叔從騾背上卸下酒肉,絮叨著向院子裏去了。李旭衝老管家的背影吐了下舌頭,自己牽了青花騾子去後院馬廄,把韁繩拴好,又給所有牲口添了草料,補了井水。把一切收拾利落了之後,才換了件居家穿的短衣,來到正房見自己的父親。
先前李旭交給管家的幹麂子肉和雜菜已經由忠嬸和他母親兩個收拾利落,整治成了四樣小菜擺在桌上。李旭的母親不喜飲,而非年非節,管家忠叔又不好上主人家的桌子,李懋一個人獨酌,正喝得好生沒趣。終於看到兒子終於進了門,舉起杯來大聲叫道“小旭子,過來,跟爹對一盞。就你小子知道疼人,算著爹回來的日子去敲你舅竹杠!”
“沒正經!”李張氏不滿地啐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計。
“不了,官學裏的先生說,酒,酒能亂人品,亂人品性!”李旭看了看母親的臉色,找借口搪塞掉父親的邀請。脖頸上剛剛長出的喉結卻不由自主地滾了滾,發出了清晰的“咕嚕”聲。
“算了,別裝了。從小就被老太爺抱在懷裏抿筷子頭的酒蟲,想不讓你喝也難。隻是莫多喝,免得耽誤了晚上背書!”李氏娘子聽聞此聲,愛憐地看了孩子一眼,低聲叮囑道。
“哎!謝謝娘!謝謝爹!”李旭等的就是母親這句允諾,三步並做兩步趕到自己的座位旁,取了酒壇自己篩了滿盞,舉起來,與父親的酒盞碰了碰,然後繼續高舉到眉間向父親致敬,接著,一飲而盡。
“好小子,單看這喝酒,就是咱李家的種兒!”李懋笑嗬嗬地誇道,愛意寫了滿臉。春末隨著商隊北去,秋初才趕回家。一路上千辛萬苦,為的就是能和妻兒坐在桌子邊一塊吃口兒安穩飯。三個月不見,兒子的個頭又躥起了一大截,隻是自己的妻子看上去更憔悴了,眼角間和麵頰上的皺紋,印證著男人不在家時生活的艱苦。
“爹一路鞍馬勞頓,兒謹以此盞向爹爹表示心意。祝爹爹建康長壽,生意越做越好!”李旭端起酒壇,又給自己的父親分別斟滿。舅舅密法濃製過的酒看上去非常稠厚,在油燈的微光下,搖曳起來就像塊溫潤的琥珀。這讓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下午的事情,待父親把陶盞放下時,一邊篩酒一邊說道:“我今天路過舅舅的客棧,幫他收拾了一下。他那裏生意很冷清呢!”
“那是,如今百姓手裏錢少,官府征的又多,商路凋敝,客棧自然沒人光顧。偶爾去兩個點菜的,還都是些他不敢向人家要錢的主兒。而尋常人家,誰又有錢去他那吃喝!”父親李懋低歎了一聲,不知道為妻兄還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