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3)

他眼珠骨碌碌一轉,臉上現出一絲笑意,說:“好了,年輕人,別激動!我知道你們急著錢用——用這些錢去收貨,錢滾錢,不知道會滾出多少呢?還在乎這幾百塊錢嗎?再說,我留下的是利息,不是你白送給我的!好了,別賭氣,拿上錢做生意去吧!”

“已不是錢不錢的問題了,你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令人反感!我不借了!“

因為過於氣憤,內心劇烈顫抖,我說話語無倫次。但是那些話激不起他內心半點漣漪,那張方臉上的一絲笑容消散了,仍舊冷冰冰的,眼光貪婪冷酷:“年輕人心直口快,我佩服。我也幹脆直說吧:先扣一個月的利息兩百五,要借就借,不借就算!”

遠處,似乎一大群孩子全都向我招手,嗷嗷待哺,高喊:“餓,我要吃,快點拿來——錢!”我想講骨氣,不借他的錢,可是我們那麼急著錢用,講骨氣能變來錢嗎?一想著這些,我心就軟,就接下錢。錢借下了,一粒棱角鋒利的小石塊跟著紮進我的心髒——今天,偶爾想起那件事,仍疼痛難忍。

我們家那點生意就像運轉的齒輪,拿一點錢扔進去就如往齒輪加注一滴潤滑油,順暢地轉動幾下;潤滑油一幹涸,又走得磕磕絆絆;趕緊再加注一滴,它從新轉動幾圈……錢東借西借,生意時順時逆,似蹣跚學步的孩子,跌跌撞撞,躑躅而行……為了這麼一點小生意,我們日夜兼程、風雨無阻、殫精竭慮、灑盡汗水,付出艱辛的勞動——它換來了我們所夢想著的生活嗎?我們得到什麼樣的回報?新的一天將會帶給我們什麼?……

我們已經習慣的日子,有些變化;我們的生活,現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兆頭。

冷凍廠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冷冷清清。爸爸所在的車間,機器閑置,偶爾才會聽見一陣子機器的響動……工廠半死不活,幾乎停產,像一位苟延殘喘的老人。是魚少了嗎?是加工魚的個體老板少了嗎?都不是。這個小海港比以往更喧鬧、繁忙,每天早晨有數不清的漁船停泊靠岸,抬魚的壯女人仍像群群螞蟻快速奔走,來來往往……海岸邊多出許多小冷凍廠,老板一大早全家出動,賣冰、凍魚,生意紅火,忙得不可開交——生意全被那些小冷凍廠搶去,設備齊全的大冷凍廠輸在一個個小冷凍廠上。這一段時間,我送貨去海邊,在爸爸的車間裏,耳朵裏充斥著那些職工的抱怨:

“他們的!怎麼會把冷凍廠搞得這麼糟糕?會不會當領導,不會就給別人當!”

“不會當你當呀?人家一當就十幾年,你在幹啥?不就隻是個發電工——你自個說說人家會不會當?”

“會當就應把冷凍廠搞好呀,怎麼弄成半死不活的樣子?”

“搞好搞不好一個樣,都領那點工資,誰願意下苦力氣?”

“他娘的,一年前建廠房、添設備一千多萬,裏麵有貓膩,他們誰都跑得快、跑得勤,下大工夫、花大心思!現在廠出了問題,工資都發不出,他們誰都不管,過一天是一天,臭******!”

“現在想管都管不了啦!以前,港口隻有我們一家冷凍廠,大老爺坐著不動,賣冰的凍魚的都跑上門;現在大大小小十幾個冷凍廠,你還能叫那些賣冰凍魚的都到我們廠來?”

“要活下來必須去爭搶生意,過慣了吆吆喝喝日子的老爺,誰願意拉下架子去爭搶生意?我們不知道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不管怎麼變,有些人都一樣好————他們個個有背景、關係硬,冷凍廠不好,就弄個調令調往好的地方去,拍拍屁股走人。壞就壞在我們這些人身上,動不了,工廠沒了工資就沒了,身份沒了,連吃飯都有問題……不過,誰叫我們沒本事呢?”……

廠裏各種補貼全都取消,爸爸領到手的錢不足二百,而且就這點錢也必須拖到月底或拖過月份才會出拿到(原來他們廠一到15號就發工資)。這樣的日子也很短,後來他每月能從廠裏領到的隻有五六十塊——連買鹽都不夠!……工廠出了問題,我們的生意也出了問題。有可能是因為沒再去借錢往下投的緣故,有可能是因為爸爸受到廠裏的影響沒心思去想生意上的事情,有可能是兩者兼而有之,我們的生意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冷冷落落,失去了往日的衝勁、幹勁——這還得在旺季,一到淡季我們幾乎不做——人家仍舊做得熱火朝天,天天押著載滿筐簍的車“轟隆隆”駛向海邊的魚棚。一見到這些緊張熱烈的場景,我急得渾身直抖,生悶氣,坐臥不安,情不自禁地叨念:

“爸到底是怎麼搞的,現在還不回來?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去收貨?別人生意越做越大、路越走越寬,我們越做越小、路越走越窄,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容易盼到爸爸回到家裏來,滿以為他會取出一些錢叫我去收一車貨,哪知道他老繃著一張臉,生硬地吐出一句話:“錢收不起來,不收貨了!”

猶如當頭潑來一盆冷水,我滿肚子的希望都被潑滅——一次又一次,我窩在心裏的火不由得漸漸猛起來,爸爸在家裏進出,我不僅不肯叫他一聲,而且還吹胡子瞪眼、甩胳膊蹬腿,鼻孔哼哼叫著。我的心全被不滿、反感、鄙視填滿了:“爸,真沒想到你有這麼窩囊——窩囊,太窩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