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著,猶豫著,煩躁的心情慢慢平複。外邊的炮聲漸漸聽起來不那麼刺耳了,女奴奉茶的腳步聲聽在耳朵裏也如同變了個人似的,猶豫中透著少女特有的調皮。
濃濃的奶茶香鑽進達春的鼻子,這是地道的草原奶茶。用粗茶磚加牛奶、黃油調製,江南長大的女奴們調製不出這個味道來。達春抽動著鼻子轉過身,剛好看見女兒塔娜擔憂的神色。
“爹,喝杯奶茶吧!氣熱,喝茶解解暑!”塔娜把茶杯捧起來,學著漢人待客的禮節,舉到達春麵前。
“心,心,別燙到。咱蒙古人的奶茶不能這麼端!”達春心裏最後的一絲煩惱也化作了對女兒的憐愛,一邊搶茶杯,一邊大聲叮囑道。
“還好了,用細瓷碗裝奶茶,別有一分意境呢!”塔娜放下托盤,笑道。淡褐色漂著油花的奶茶盛放於雪白的細瓷碗中,的確看上去與銅碗有很大差別。沒了草原上那分固有的粗豪,反而呈獻出幾分江南的雅致。
“你這孩子!”達春拿女兒沒辦法,聲斥責了一句。後路的不安寧,使得塔娜避免了被送回大都,名為與公主為伴,實際上充當人質的命運。但多年在江南生活的經曆,也使得這個本來野性十足的蒙古少女,染上了許多南方人的“惡習”。
非但是塔娜,幾乎所有蒙古貴胄,包括達春自己。對江南漢人的“惡習”都沒有抵抗力。他們被傳染了洗澡的奢侈習慣,沒有清水洗身就無法睡覺。他們沾染了以青菜、鮮魚下飯,而不是頓頓大塊吃肉的浪費吃法。有些年青人甚至沉迷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動輒吟詩作對,顧影自憐,身上再見不到半點草原男兒那縱馬逐風的英雄氣。
“再這樣下去,我們比漢人還像漢人了!”達春的一個幕僚,女真人完顏泰和曾經這樣過。
對這種觀點,達春隻能一次次報以苦笑。契丹人染上了漢人的惡習,被女真所滅。女真人變得越來越像漢人,亡於蒙古。如果蒙古人變成漢人呢,背後,還有哪個民族即將崛起?這一切,達春不知道答案,他隻知道血脈高貴的蒙古人,在低賤的南人麵前,有時候完全是個學生,不顧一切的學,不顧一切地迷失自我。
“我怎麼了,用細瓷碗喝茶不好麼,至少不像銅碗那麼沉!”塔娜擰著鼻子分辯道。
“荷葉呢,她跑哪裏去了,大半夜的讓你來燒茶?”達春沒有興趣與女兒在這種事上爭論,抿了口奶茶,愛憐地問。荷葉是那個女奴的名字,蒙古人對捉來的奴隸,不願意記住他們的本名,常常隨便安一個容易記住的稱謂即湊合。所以男奴通常被稱作柱子、石頭,女奴多叫桃花、荷葉、馬蓮等。
“我讓她去給青雲驄添草了,她燒茶燒出這個味道來。爹爹不睡,女兒也無法睡!”塔娜看了看達春熬紅的眼睛,回答的話語裏帶著幾分心疼。
“我沒事,當年跟著大汗北征,比這累多了!”達春笑了笑,用一些陳年舊事來安慰女兒。
“可當年,大汗對於信任有加啊,那時候人累心不累!”塔娜歎息著提醒。
“是啊,當年,我,九拔都,史大郎,還有李恒,被視作大汗的四狗,就像當年成吉思汗帳下的者別、木華黎他們一樣!”達春放下茶杯,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九拔都張弘範死了,有一種謠傳是被忽必烈毒殺。史澤的兒子史格也死了,據是飲酒過量,從馬上摔下來暴毖。李恒結局稍好,被破虜軍細作刺殺。當年的四傑就剩下自己一人了,猛然想起這些舊事,達春心裏好生悲涼。
“我聽者別將軍當年在西域追擊敵軍,因敵情不明而果斷退兵,曾經受到成吉思汗的嘉獎呢!”塔娜給自己也倒了杯奶茶,偷眼看了看達春,心翼翼地道。
“你什麼意思,女兒家,別攙和男人的事!”達春登時變了臉色,低聲嗬斥道。
“爹,我不攙和你指揮打仗,但也不能看著你成為大汗的棄子。就像九拔都那樣,稀裏糊塗被人害了!”塔娜放下茶碗,低聲嗔怪道。
“一派胡言。大汗對我恩重如山,浩蕩皇恩,我縱使肝腦塗地,也難相報!”達春的雙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厲聲嗬斥了幾句。大踏步走到寢帳口,掀開簾子,見親兵們都站在二十步之外,才放下心來,轉過身,低聲命令:“滾回去睡覺,沒我的命令不準再出營帳!”
塔娜從就不是能受委屈的人,見父親如此對自己,梗起粉頸,不服氣地反駁道:“既然大汗對你信任有加,您還四下張望什麼。親兵們奉了我的令,不準任何人靠近寢帳。今晚,您別當大軍主帥,做一回我的父親,讓我把話完!否則,即使殺了我,我也不會心服!”
“你這孽障!”達春怒罵,壓根沒意識到,自己接連的話都是漢家詞語。放下帳簾,壓低了聲音喝問道:“從哪學來這麼多壞心腸。咱蒙古人都是大汗的奴仆,縱然被大汗賜死了,也不應該抱怨大汗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