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時戲(1 / 3)

天色尚早,空中還是霧蒙蒙的一片,日光依稀,方從雲牆間透出幾縷來。

遠處,鍾聲驀然長鳴,打破了白日與黑夜交替時的靜寂,那聲色綿軟虔誠、清越回蕩,悠悠揚揚傳了一整座王都――連昌。

長生殿內。

靠在窗邊的少女緩緩蘇醒,容顏靜冷,單衣素白,一雙黑瞳猶帶碧色。她赤足踩在青磚上,臉上還帶著朦朧的睡意。

“哀鍾已響,這一宿算是過了。”她推開窗,遠望,撲麵而來的凜冽寒風吹得她眉睫幾不可見地微微一顫。

“阿盈,把窗關了罷,你身體才好,別又受了涼。”暗處淺淡溫軟的聲音瞬間驅走了寒氣,骨節分明的手指打開了簾子,半遮的臉上,年紀雖輕,卻已足見風流之姿。

那少年一手仍握了狼毫,衣袖上沾染了些許墨漬,另一手卻小心地捧了卷軸,向著窗前白衣的少女溫聲道:“你來瞧瞧這詞寫得可襯?”

持盈回首,終是合了窗,光線瞬間被擋在了殿外,身影暗淡下去。緩緩走近的少女聲色鬆軟:“西辭,你拿近些,我看不清。”

西辭依她所言,又將卷軸托近幾分。

接過紙箋的持盈低頭看那卷軸,展開之後是秀麗的楷書,顯是模仿了女子的筆跡。

“端容慧行,恩重難辭。”念完,她才低低一笑,略有苦澀:“我便拿這句話來堵那悠悠眾口麼?”

她的母親,景妃,終年居於長生殿,有生之年,也未曾得見多少次陽光。幼時的她,常聽宮女嚼舌根,聽聞景妃昔日的恩寵。

那是能令後宮三千都豔羨的一段光陰。郎情妾意,皇帝鬱陵愛寵已極,為景妃展顏一笑,傾盡半壁江山,空耗國庫修建長生殿。

可惜,昔日隆恩盛寵,最終隻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持盈誕生那一夜,驚雷破空,皇帝寢殿驟燃大火,幾欲燒掉了整個皇宮。待得火勢穩定下來,尚在驚懼中的皇帝,聽聞愛妃臨產,連汙衣都未換,長驅直入長生殿。而讓人震驚的是,九公主鬱持盈,在出生時,半邊臉頰竟皆是蜿蜒可怖的紅痕,恰似那衝天而起的大火,旁人可謂之巧合,但那紅痕落在皇帝的眼裏,卻成了另一番意味。

九公主不詳。

在九重宮闕之間,謠言風生水起,在皇帝的日漸冷落之下,景妃終於癲狂成性。

持盈從睜眼看到這世間的那一刻起,就被父母所怨懟。冷眼看著其餘妃嬪的冷嘲熱諷,忍氣吞聲接受父皇的漠視與皇後的刁難。而今,景妃病故,鬱陵卻又佯作悲痛,令所有皇子皇女皆書悼詞以為紀念。

憂思傷懷?持盈冷笑,一手將明黃色的聖旨棄置地上,真正將這些放在心上的人,甘受深夜寒露、焚香守夜的人,也不過她與西辭兩人而已。

可若隻是如此,她也不至於怨恨如斯!

鬱陵聽憑高僧廣慎之言,長生殿煞氣過重,景妃頭七一過,就要將其改為佛堂。而作為皇族第九女的鬱持盈,廣慎則斷言其八字孤煞,克人克己,不宜與帝王之相過分親近。

自那日起,鬱陵就有意將持盈遣出宮外,並對外宣稱九公主憂傷過甚,身心俱傷,而連昌之東,有紫氣東來之意,適宜九公主靜養。

連昌的東麵,分明是丞相顧珂的府邸。顧珂順著鬱陵的意思,上奏表明願接九公主尊駕於顧府休養,直至痊愈。

西辭說與持盈聽這一番曲折之時,持盈幾乎恨得要嘔出血來。

長生殿是什麼地方?那是景妃一生心魂所係,哪怕瘋癲癡狂,都不曾忘記它的輝煌。而如今,鬱陵卻要將它變為佛堂。所謂辟邪,所謂祈福,說到底都不過是一個怕字!堂堂一國之君、所謂的真龍天子,竟害怕至斯?害怕生前最愛他的女人死不瞑目?

持盈目光逾冷,容上卻笑意冷冽如寒冰。

鬱陵讓她搬去顧府,委實可笑。古往今來,從不曾有哪一位皇室公主要交由臣子來養育,君為臣養,何等恥辱!這不僅僅是一種侮辱,而是一種否決。他不承認她是他的女兒,甚至不顧流言蜚語將她逐出宮去!

眼見少女冷厲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西辭忙伸手撫了撫她的肩膀,同是守喪的白衣,卻好似被他穿出了如玉之姿。

“明日聖旨就該下來了,我們總是要見麵的,也不差今日一天。”西辭替她挽好背後散落的黑發,“隻是萬事小心,切莫應承他們什麼。”

持盈握著佛經的手微微一緊,低首輕言道:“我知道。”

西辭轉身,卻覺身後有什麼被拉住,回首落目。麵容茫然的少女一手仍牽著他的衣角不鬆手,一手抱了他剛抄好的佛經,站在原地。

寬大的白色袍子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胸口鎖骨凸顯,臉頰消瘦,眉目清朗之餘,寂寞孤獨浮上眼角,倔強清傲。

西辭喟歎,張開手掌去握少女微涼的手:“阿盈,不要怕。”

童稚時期就相依成長的兩人,相互對視,滿目蒼涼微笑著的少女挺直了脊梁,手指一收,伸手抱住西辭的頸項,一如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

聲音略帶哽咽,一貫堅強獨立的她終是道:“西辭,我不想離開長生殿。”

怔了半晌的少年,慢慢環住那單薄的身體,軟言撫慰:“我知道。”

西辭與景妃共同陪伴在她身邊的歲月已經過去,雖然癲狂卻對她溫柔相待的母妃長眠睡去,年少時就守護著她的少年也步入仕途,被家族嚴格監視著。

多少次,她擦拭著母親滿是泥土的掌心,滿足微笑,白衣的少年捧著詩書立在她身側,朗朗讀著,並著知了聲聲,青竹滿院搖曳,長生殿清靜寧和。

西辭是丞相顧珂之子,一手妙筆丹青,清譽滿朝。

他與持盈相識,是在芸池邊的圍獵場上。

持盈是西辭從熊掌下拚死救下的,她至今仍然記得西辭滿臉是血向她微笑的樣子,溫柔清淺,眸光深黑,熠熠生輝。那時候,兩人雙手交握,抓著利石與長劍,擁抱著取暖,整日整夜地提防大熊的再次來襲。支撐了三天,才被丞相家來尋少爺的人發現,可就算是在拿個時候,持盈也清醒地知道,如果沒有西辭,就算她凍死在獵場之上,都不會有人流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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