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中秋月(2 / 3)

黃貓跳下牆頭,月亮裹在雲裏,壽壽的心空洞洞的。此刻,他猛地想起了退休。“人老了,再過兩年,也該滾蛋了。”他嘟噥著,站起身,在廠院裏兜圈子。他的眼裏分明流露出依戀不舍的神情。在這裏,他已經度過了25個春秋,日月如箭如梭,一晃頭發花白。他在這空蕩蕩的廠院裏來回走著,心裏總是覺得不舒服,像是缺少些什麼東西。是公家欠了我的債?不是。是有人欺負我?沒有。那——唉!我是不願意自己就這麼悄悄離去,我不相信自己就這麼窩囊,我本應該比現在生活得更好些啊!

壽壽走著走著,鬼使神差一般,他來到一座破舊不堪的房子跟前,房子的牆壁上掛有:“倉庫重地,閑人免進”的牌子,字跡雖然模糊,卻也看得清楚。可是他看不清,也許是人老了,眼花了,他又湊近幾步,這次看清了,是“群專指揮部,閑人免進”,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很久……很久……

那是個迷亂錯位的年代,他被人強行拉到這間屋子裏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群專指揮部,閑人免進”幾個血紅的大字。他和一排牛鬼蛇神站在臨時搭好的台子上。他不知道,他被安上了什麼罪名。他抬眼向下看去,盡是些憤恨的目光,他的心陡地一陣發冷。他們原來不是這樣的呀!前幾年為我拍巴掌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是笑成一條縫的。他們怎麼變得這樣快呀!他們大概全都瘋了。那時,他並不知道這可怕的目光不是衝他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和那些牛鬼蛇神站在一起,隻不過是個“陪客”而已。

算起來,這是他第二次被拉進這間屋子,那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呢?

他第一次被強行拉到這間屋子的時候,正值*的年代。車間主任怕他再次溜掉,還在門上加了鎖。他出不去,總是在屋裏團團轉。*的鑼鼓震天響,震得他坐不住,站不穩。多加工一顆螺釘,多放一顆“衛星”,離共產主義就更近一步。眼看著人間天堂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怎能坐享其成。他急中生智,捅開屋後的一扇窗戶跳了出去,飛也似地向車間跑……年終的慶功會上,礦長親自把大紅花別在他胸前,他走上主席台,像孩子一樣哭了。

他第三次來到這屋子,是被請來的。可悲的是,他當時得了健忘症。過去這間屋子裏所發生的事情,他都忘得幹幹淨淨。他從沒有認真想想這幾年他香了臭,臭了香,猶如滄桑巨變,這到底是為什麼?他被結合進“三結合攻關小組”,他感激黨對他的信任。在這間屋裏,他認真學習法家著作,雖然他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筐。“科學家張衡在法家王充的唯物論思想指揮下,發明了舉世震驚的地動儀,難道我們用革命思想武裝起來的工人階級,連一個小小的龍門吊也立不起來嗎?”他深受啟發,沒明沒夜地幹起來。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兩個月的功夫,巍峨的龍門吊拔地而起。他左右肩披著紅綢帶,紅綢帶在胸前結成一朵大紅花。他又紅起來了。60輛小吉普排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前後二裏長,60裏平坦的柏油馬路,轟轟烈烈,走了一整天。一路歡聲笑語,一路鑼鼓齊鳴。坐在小吉普裏,看著身上披著的紅綢帶,他心想,這給新婚的兒子做被麵倒還不錯。他高興得太早了,光榮的遊行完畢,兒子的被麵被公家收回去了,他又回到車間幹活。這時龍門吊已經得了重病,常常發出讓人聽了痛心的*,工作起來顫抖抖像是要倒的樣子。

那些年我幹了些什麼呀,簡直是一場夢。

天上那些雲漸漸變薄了,如柳絮輕輕飄開去。壽壽離開那座惡魔般的屋子,重又回到原地,坐下,呆呆地望著天空。

那不是825高地上的炮火硝煙嗎?一顆炮彈落下,先是一團濃黑,越往上,越是輕飄飄的,由黑變白,和柳絮一樣隨風飄去。他聽不到炮彈落下的轟炸聲,他隻能看到頭上飛飄的“柳絮”,隻能聞到濃濃的*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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