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期間，章姐隔一天看我一次。這時，我才知道，她那天沒有生氣，她是太激動了才流淚的。我記得她第二次來看我的時候，要我以後稱她章姐；第三次來看我時，說要給我織條線褲，我都欣然同意了。不知為什麼，有時，她來看我，卻又不說話，隻是拉著我的手哭，反倒要我來安慰她。我真糊塗了。又不敢問。
我們回到宿舍，楊奇出去買飯了。章姐讓我斜靠著被子，她唱起歌來：“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她的歌聲和她的笑聲一樣清脆，真好聽，叫人宛如看到一泓清水從身邊流過。我正聽得入迷，歌聲戛然而止，窗外有人走過，這時，我才意識到她唱的是“黃歌”。我不甘心這歌聲就此停止，我說：“你唱得真好。”
“你喜歡？”
“喜歡。章姐，在醫院裏住著我想家了。”
“想媽媽？”
“嗯。”
“還想誰？”
“想妹妹。”
“還有？”
“……”
我真想說“我還想你”，但是，我沒有說。望著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也笑了，眼睛裏放著光。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她又唱起歌來，我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章姐的歌聲伴我進入夢鄉。朦朧中，我覺得有人在我身邊坐下，過了一會兒，一個濕潤潤的嘴唇吻在我的臉上，我沒有睜眼，但淚水流出來了。我想媽媽。
十
我們就要畢業了，學校裏有點兒亂。有人說，我們要分配到唐山去。聽到這個消息，我很激動，寫下一首詩：“道聞畢業去唐山，唐山迢迢把我喚，火紅青春獻給黨，祖國需要我誌願。”我把這詩給章姐看，她看過後，隻淡淡一笑。不知為什麼，她這幾日很不高興，好像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十一
一個月沒有回礦，母親叫妹妹來看我。章姐很喜歡我的妹妹。今天，她非要我領著妹妹去她家串門，我推辭不過，下班後就領著妹妹去了。章姐家很小，有兩個紅彤彤的大洋箱。我們進屋時，章姐的母親正在炕上做針線活。看來，章姐的母親是個愛叨叨的人，問了我好些話，老家裏還有什麼人啦，父母身體好不好呀，兄妹幾個呀……簡直沒個完。最後，章姐的母親說：“香玲說你們畢業就留在廠裏了？……嗯，好！可不能回礦，更不要下井。四塊石頭夾一塊肉，誰知哪會兒……可惜了大後生，唉！”“媽——”章姐止住了母親的嘮叨。章姐的母親要下地給我們做飯，我趕緊領著妹妹告辭了。我最怕在生人家做客了。
十二
今天，接到通知書，我大吃一驚！局裏要我們回礦？我和楊奇是從班裏抽出來到工廠實習的，校黨委當時已經決定讓我倆留校，不料現在局裏不同意，我們隻好回去了。回去，回去不就意味著我和章姐的分離？怎麼辦？我找章姐，她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真是煩死人。
十三
明天，我和楊奇就要卷上行李回礦了，可是還不見章姐來。晚飯後，我顧不得許多，向章姐家跑去。但是，她家裏沒有人，門反鎖著。問鄰居，都說不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她家。章姐，我要走了，你怎麼還不來看看我？
十四
楊奇扛著我和他的行李，我提著裝有臉盆和碎七亂八雜物的網兜，倆人向車站走去。
天氣很明顯地變冷了。我的心更冷。我不時回頭望望愈來愈小的技校大門，不時回頭望望遮在一片柳樹後麵的章姐的家，像是丟失了什麼東西，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最後，技校院內那個高矗的大煙囪也看不到了，車站就在前麵。我知道，楊奇的愛人——對，現在可以叫愛人了——在車站等他，他們可以親親熱熱地說一陣話。她說了，楊奇回礦，她也要回礦的，她父親是個煤礦工人。
車站上冷冷清清，我們來得太早了。不，不早，楊奇的愛人已經靠著電線杆站了很久了。瞧，她的臉都讓風吹紅了。我四下望著，盼著……沒有，沒有章姐的影子，隻有小王站在電線杆旁邊，正看著我們走過去，不，是看著楊奇走過去。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風撩起她的頭巾，我覺得她很美。奇怪，以前我怎麼沒有看出來呢？
我到站房裏買了票，就遠遠地躲開楊奇他們，靠牆站著。我盯著前麵那棵叫不上名來的樹，很久，很久，我好像是在想什麼，但其實我什麼都沒有想。
站台上的人漸漸多起來，還有三分鍾火車就要進站了。我失望了，隨著失望而來的是悲傷，我真想大哭一場。
“小劉！”身後有人在叫，我回過頭去，在人群中尋找，卻隻看到一個婦女正把她的孩子抱起。我看了她們很久，直到她們隱沒在人群中。我又轉回身，“啊！”我叫出聲來，引得周圍的人都在看我。但是，我顧不得這許多了，章姐就站在我的麵前。我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她一下子變得模糊了……
“嗚——”一聲汽笛，火車進站了。這使我，也使她從夢中醒來。她慌忙從挎包裏取出線褲，塞進我的提兜。我看到她紅腫的眼睛，我知道這是她連夜織的。她的嘴角動了幾下，話沒說出來，淚水卻噗嚕嚕地成串掉下來。我聽到楊奇在車上招呼我，火車又鳴響了那紮心的汽笛。淚水在我的眼眶裏打轉轉，就在它要落下的一刹那，我猛地轉身跑了。我剛登上火車，車身已經動了。章姐從後麵趕上來，她跟著火車跑，顫抖的手遞給我一個紙包，滿臉都是淚地說：“原諒你姐姐吧……”
火車越開越快，越開越快，我和章姐的距離越拉越大，越拉越大。我打開紙包，是一張相片。
章姐在向我微笑。
淚水終於順著我的腮邊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