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心中不由暗想,皇祖母的這雙眼睛好生厲害,居然連自己的心事也猜得半絲不錯。
看來薑是老的辣,這話當真不假。
“皇祖母,孫媳對他很是放心,您的孫兒他,不是那樣的人。”若水想起小七對自己的款款深情,忍不住為他辯解道。
“你這丫頭,也是年輕啊!你不知道,他們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其實他們男人的心呐,才讓人捉摸不透,今天喜歡芙容,明天愛上牡丹,隻要是看到長得好看的花,他們的眼珠子啊,就盯在上麵拔不下來了!”
鄒太後似乎頗為感悟。
旁邊的玉瑾聽到這裏,連忙咳嗽了一聲,心道:太後娘娘您莫不是老糊塗了?您這是勸和還是勸離啊,有這麼勸人家夫妻倆的麼?
若水抿著唇偷笑。
鄒太後這才恍然,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自嘲地笑道:“你這丫頭,別笑話哀家,皇祖母年紀大了,說話顛三倒四,剛才的話你可千萬別記在心上,咱家的老七啊,這孩子待你真的是……沒話說,就讓皇祖母看了都覺得嫉妒哪!”
她一邊念叨,一邊為若水整理了一下鬢邊的頭發,眼神中滿是憐愛。
若水看得心中暖暖的,在這冰冷得看不到人情味的深宮之中,鄒太後卻給了她濃濃親情的感受,隻有在這裏,她才覺得有一種家的歸屬感。
“啟稟太後娘娘,妙霞公主在外求見。”
宮女掀簾進來稟報,打斷了鄒太後和若水絮絮談話。
“小九兒?快傳!”鄒太後連忙吩咐。
妙霞走進門來的時候,若水幾乎沒有認出她來。
眼前這個臉色蒼白,容顏憔悴,雙頰微陷的少女,竟會是往日那個不知憂愁為何物,一張蘋果麵頰的妙霞公主。
不過數日未見,她竟然瘦削了這許多。
妙霞看到若水,眼中光芒一閃,但很快又黯淡了下來。
她依足了規矩,給鄒太後和若水分別見了禮。
“小九兒,怎麼到了皇祖母這裏,還這樣規規矩矩的,都不像是你了!”鄒太後一眼就看出了妙霞和往日不同,忍不住嗔怪地埋怨了一句。
妙霞隻是低著頭,正襟危坐在一張繡墩上,低聲道:“妙霞隻怕打擾了皇祖母和七嫂,希望兩位不要責怪妙霞。”
她的話聲中有幾許淒涼,若水忽地感覺到一陣心酸。
“公主,你的身子還好嗎?”
若水有些擔憂地看著妙霞。
姚皇後一族雖然盡被發落,可是妙霞的公主之位卻依然保全。
這其中自然有鄒太後和她在暗中出力,但很顯然,妙霞的心情依然很低落。
若水能夠理解,自己的母後做出這樣大逆不道之事,最後落得如此下場,放在誰在身上都是一時難以接受的,更何況是像妙霞這樣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七嫂,我還好。”妙霞聞言,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輕聲道:“七嫂,真的對不起,我……我……我明知道母後她……”
下麵的話,當著鄒太後的麵前,她實在是難以出口,不由咬緊了下唇。
“公主,此事和你無關,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我真的從來沒有怪過你。”
若水知道,妙霞心裏對自己滿懷負疚,她那沒沾染過半點塵埃的心就像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壓得她透不過氣,這幾天想必她一直在痛苦和內疚的煎熬中度過的,怪不得她會憔悴如斯。
她的心微微疼了起來,隻見妙霞那雙靈動的眼睛裏,現在隻是一片茫然的空洞。
“小九兒,坐到皇祖母這邊來,告訴皇祖母,是不是有人欺侮了你?你說,皇祖母會給你出氣,好好地教訓那些個不長眼睛的奴才們!”
鄒太後人老眼光也犀利,拍了拍身邊的座位,一語道出了關鍵。
聽到這樣溫暖的話語,妙霞眼圈一紅,心中流過一抹暖流。
她撲到鄒太後的身邊,伏在她的膝上,仰起臉來叫道:“皇祖母,你還疼惜小九兒嗎?”
“傻小九,你是皇祖母的心肝寶貝肉,祖母什麼時候不疼惜你了?”
鄒太後愛憐地撫著她的頭發,她那充滿慈愛的話語讓妙霞再也憋不住滿眼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皇祖母!”她感動地叫了一聲,伏在鄒太後的懷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鄒太後擰起了兩條眉毛,轉頭對玉瑾道:“公主身邊服侍的奴才們,每人賞二十板子。”
玉瑾點頭答應。
這等惡奴欺主的事她在宮裏也見得多了,隻不過這些奴才也真是不長眼,姚皇後雖然倒了台,可妙霞依然是太後娘娘的心頭肉。
妙霞閉了閉眼,眼淚再次唰地流了下來。
鄒太後等妙霞哭了一會兒,哭聲漸低,情緒慢慢穩定下來,才愛憐地幫她擦了擦眼淚,笑道:“小九,你今年馬上要及笄,要成了大姑娘啦,當著你七嫂的麵前哭得像個小孩子似的,也不怕你七嫂笑話你?”
妙霞這才不好意思地從鄒太後懷裏抬起頭來,對著若水嫣然一笑。
她哭了這一會兒,心情好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柔和甜美。
“皇祖母,小九兒有一件事,想求皇祖母答允。”
她仰起臉來,被淚水洗過的眼睛像浸在水霧裏的黑瑪瑙,晶瑩閃亮。
“小九的要求,皇祖母什麼時候沒答應過你啊!”鄒太後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妙霞還是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小九想去靜心閣探望一下母親,皇祖母可能答允嗎?”
鄒太後微微一怔,定定地看著妙霞。
妙霞臉上滿是祈求之色,兩手抓住鄒太後的衣襟,央求道:“皇祖母,小九隻是想去看看母親,天氣涼了,小九怕母親她衣衫不夠,親手縫了一件衣服想送給母親。”
鄒太後不由遲疑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道:“玉瑾,傳哀家的懿旨,允妙霞公主前去靜心閣,你派人護送公主前去。”
“皇祖母,你真好!”妙霞大喜過望,眼中亮晶晶地閃著光,“皇祖母,小九認得路,我自己能去,不需要讓人護送,我帶來的宮女就在外麵等著我呢。”
“傻丫頭,哀家自是知道你認得路,哀家派人送你前去,是怕……”鄒太後的後半截話又咽了回去。
若水知道鄒太後的未盡之言是什麼意思,她是怕靜心閣的那些人再欺負了妙霞公主,說出一些難聽的話來。
但是她又不便明言,免得掃了妙霞公主的麵子。
若水便站了起來,微笑道:“皇祖母,孫媳正有些腰酸腿軟,想出去走動走動,不如讓我陪公主一起去吧。”
“你去?也好,隻是你千萬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一定不許出了半點岔子,知道嗎?哀家的重孫可在你的肚子裏呢!你要仔細著!”
“是,孫媳知道。”若水笑著答應。
“玉瑾,傳人備哀家的禦輦來,讓水兒乘坐,可別累壞了哀家的重孫。”鄒太後猶自不放心,轉頭吩咐玉瑾。
禦輦!
若水嚇了一跳,連忙推辭道:“皇祖母,您剛剛不是才和孫媳說,有了身孕之後要多多走動才好,生產之時便會容易許多,故而孫媳想走著前去,皇祖母的好意,孫媳心領了。”
“好罷,你說的有理,哀家倒忘了這事。你穩重大度,有你陪著小九,哀家放心。好了,你們去吧。”
鄒太後慈愛地一笑,目送若水和妙霞掀起簾子,攜手而出。
鄒太後的寢宮距離靜心閣著實不近。
那靜心閣位於皇宮的一隅,實際上和冷宮無異。
一路之上,妙霞出奇的沉默,若水也不多言,二人默默而行,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將將快來到靜心閣前,妙霞突然停下了腳步。
“七嫂,你、你能在這裏等我一會兒嗎?我想自己進去見見母、母親。”
若水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怕自己進去見了姚皇後之後,會心生怨恨。
“好,那我就在這兒等候公主。”她微笑點頭。
妙霞鬆了一口氣,對她一笑,帶著身後的一名宮女大步向靜心閣走去。
妙霞走進半掩的兩扇破門。
這地方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沒人來過了,年久失修,滿目荒涼。
隻是在姚皇後被送進來的時候,才有人簡單地打掃了一下,但是看在妙霞的眼裏,仍隻覺得肮髒破敗,比之豬圈還不如。
曾經圍繞在姚皇後身邊的那些腆著臉討好逢迎的奴才們,此時竟一個也不在了。
如今在靜心閣裏服侍姚皇後的宮人們,妙霞從未見過,他們見了妙霞,隻是用眼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叫了一聲:“公主殿下。”
那腰身連彎都不彎。
所謂世態炎涼,妙霞是真真地感受到了。
但她沒心情和這些奴才們計較。
因為她一眼就看到了姚皇後。
在姚皇後剛剛被關進來的時候,她還是好端端地,每日裏隻是靜靜地坐在房中,看著院中的景色發呆,有時候會發出一聲歎息。
可現在的她,卻披散著一頭長發,亂糟糟的,手中抓著一枚銅錢,坐在院子的石階上,正嘻嘻地傻笑。
“母後……”
妙霞看著這樣的姚皇後,鼻子一酸,就落下淚來。
而瘋瘋癲癲的姚皇後聽到了那一聲母後,略微遲疑的回頭,眼中似是有幾分清明。
“母後,你還記得小九嗎?母後,你認得我嗎?”
見姚皇後有些清醒的意思,妙霞心中燃起一絲希望,上前兩步急切地問道。
“母後?什麼母後?小九是誰,你是來給我送好吃的嗎?我這有錢,給你錢,我要吃栗子糕,你給我買栗子糕好不好?我給你好多好多的錢……”
姚皇後眼中的清醒也不過維持了片刻,便又是一片渾渾噩噩。
她嘻嘻笑著,把手中的銅錢往妙霞手裏塞,像個饞嘴的孩子一樣,嘴裏一個勁地吵著要吃栗子糕。
妙霞心裏一酸,難過得再次流下淚來,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她。
“母後,母後,對不起,都是小九兒不好,讓母後你住這樣的地方,受這樣的罪。”
她嗚嗚咽咽地哭泣著,姚皇後卻從她懷裏掙了開來,歪著腦袋看著她,嘻嘻笑道:“你很好,你給我買糕吃,喏,給你錢。”
看著這樣的姚皇後,妙霞心酸不己,眼淚落得越發洶湧。
她曾派自己的貼身丫頭蘭芝來偷著打聽姚皇後的近況,蘭芝回來稟報她的消息讓她大吃一驚。
蘭芝說她親眼看到在姚皇後的身上,有一些淤痕。
雖然姚皇後瘋了,但也不像是自己磕碰到的,她覺得奇怪,就躲在暗處觀察,然後才發現,已經變得瘋癲的姚皇後,竟然變成了那些粗使宮女和婆子們發泄脾氣和打罵取樂的對象。
蘭芝再也忍不住了,跳出來製止那些人。
可時移事宜,現在就連妙霞公主在這些人的眼裏都失了勢,更何況是她一個小小的宮女。
那些人半點也不將她放在眼裏,雖然礙於她是公主的貼身宮女,不敢對她動手,但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隻氣得蘭芝的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她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訴了妙霞公主。
妙霞這才來求了鄒太後,來靜心閣探望母後。
雖然早就聽蘭芝說母後現在神智不清,妙霞心裏總還存了一線希望。
母後那樣疼愛自己,她就算是認不得旁人,也一定會認出自己的。
等母後見到自己,她高興之下,說不定那瘋病就此好了。
來靜心閣之前,她真是滿懷期翼啊,隻盼見到母後的那一刻,母後能認出自己,母女二人就此相認。
哪知道事與願違,姚皇後見了她,並沒什麼不同,還是說著癡癡傻傻的孩子話,沒有半點認得她的樣子。
妙霞再次抱住了姚皇後,越哭越傷心。
母後雖然瘋了,連她也不認得了,可是母後的懷抱還和平時一樣的溫暖,靠在她的懷裏,妙霞感覺到自己又變成了有娘親疼愛的孩子。
這段時間她真的壓抑得好厲害。
自打姚皇後被貶之後,她幾乎連自己的寢宮都不敢踏出去。
那些宮女太監們的冷潮熱諷,她縱是想不聽,也不可得。處處都是白眼,哪裏都是輕蔑。
妙霞一下子從天上的雲端摔落到了爛泥裏,任是誰,都可以肆無忌憚地當著她的麵,譏諷嘲弄於她。